馬車行地十分平穩,李世民與我都不說話,氣氛安詳舒心。我心中始終打着一個疑團,想了許久從他懷裡抽出身,開口問起:“長孫大人這次幫了我們,可我看他的眼睛並不是很高興。”
李世民聞言,含苦一笑,嘆息着:“如何高興地起來。”
我看他面情又加之這無奈之嘆頓時明白過來。長孫無忌即使幫了我們,卻是不代表高不高興的。長孫皇后病逝才半年,李世民就獨帶着我出宮,在別人看來實在情薄。可朝中是不讓丈夫太掛念逝去的妻子的,魏徵諷諫就是極好的例子,而此時就將這顯得太過矛盾,所以助與不助都是件讓人傷神的事。
見我愣神,李世民補充說道:“無忌與我是布衣之交,倘若連他都不懂我,這朝中還能有誰理解我,他又豈會不懂其中道理。有些東西從來都沒有失去,就像無垢,就像你。我能想明白的,無忌也一定能夠明白,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照理應該是喜,可心中爲什麼似有大堵,悲喜不明。
長孫無忌的心態我是不必擔心了,可還有那攔宮門不成的魏徵,他真真讓我揪心起來。他先前就慎告過我莫要讓李世民沉於紅塵之事,沒過幾天李世民就帶着我出宮往洛陽,魏徵對我的意見定會由此大增,回宮之後的日子,也許會因他有所幹擾。
長安到洛陽,當初行軍之時也用了半月有餘,而今沿途時有停頓,約計需數十日行程。李世民將這路趕的不緊不慢,而我卻擔心起宮中政物,我們出來這幾月,朝廷上奏的摺子定會堆積成山,到時不僅決策有所怠慢,李世民回宮後還得日夜操勞,這前前後後的勞累,都是爲了這一次洛陽之行。我向李世民請了三次快馬,這日他終是奈不住我的再三請求,讓薛萬均帶快路前往洛陽。
顛簸了十日,李世民在馬車中坐不住了。他面色糾結,兩目暗淡,略帶無辜,問我在馬車中坐的可舒坦,位子會不會太窄。我原先併爲察覺他真實所問,於是實話相告,說一切都很好,並且奇怪他怎的忽然問這話。到了鎮上客棧,薛萬均牽着所騎馬兒到馬廄,李世民望着那匹大棕馬略顯嘆息,我想起在馬車中的所問,這才明白過來,不禁發笑,於是在用膳之時悄悄讓薛萬均去馬市選一匹好馬來,囑咐他不可讓李世民知曉,等明日再給他一個驚喜。
這裡已離洛陽不甚遙遠,入夜之時,我站在窗口回想當年之事,從李世民的一箭想起,到洛陽宮囚,到破鏡重圓,到洛陽之戰,到勝戰歸都。這一切還歷歷在目,一晃已過數年。當年的對酒當歌,策馬奔騰,已不復重來,只在那份心漸行漸遠,身也不於利,於是只好懷着一顆美好紀念的心觀守這份轟轟烈烈的回憶。
李世民與薛萬均議論後幾天程途安排,實話在馬車中能坐上一天也是件累事,現在終於能夠躺下也是件美事。燭燈不時爆出輕微的細響,在這夜裡倒是起來催眠之效,我本意欲臥等李世民回房,不想竟不知不覺眯上了眼。
眼前幻化出一片霧境,漫天白霧隱着一條看不清盡頭的玉石長廊,我迷失在這道長廊裡,不知這兩邊的前方各是通往哪裡。我茫然擇了一面走着,每一步都是小心試探,我謹慎地環顧四周,想看清楚除了這長廊還有什麼。可是,這裡浮着的就只有茫茫白霧,還有這道無盡的長廊。我心中茫然,停下腳步要往回,前方忽然間浮現一個人影。此人背向我,身穿白色紗裙,腰上繫着水藍絲軟煙羅,三千華髮隨風飄散,無聲無息立在白霧中,如一道幻影透着無限神秘,令人無法捉摸。
這個女子是誰?我揉了揉眼睛,這個背影仍端立在霧中,那不是幻影。我移動腳步上前,莫名不想驚動這個身影。然而才近了一步,那個背影就動了,在她轉身間白霧瀰漫,蓋住她悱惻的容裝,只看到淡淡的唯美輪廓。我確信她是看見我了,因爲她正向着我走來。我頓滯了腳步,心中大起,頓覺緊張,手心晃然汗溼了一片。
我驚問:“你是誰?”
話語從這盪到長廊的另一頭,回聲遙遠,添得越發詭異。她仍然在向我靠近,然而悠悠吐出極其空靈三個字,竟是回答了我。
“陰綺煙。”
話音剛落,她終於從白霧中走了出來,清晰站在我面前。我驚詫,這張臉和宮中那副畫卷重疊,這個名字和李世民曾喚過的名字重疊,這分明就是一個人,這果然就是一個人!我劇烈顫抖起來,我害怕地要緊,只覺得這個人這個名字詭異地讓人恐懼,我低聲喃喃,頭額有些刺痛:“綺煙……綺煙……”
恍然間,她已經站在我面前,淡淡看着我。我嚇得直退,一不小心跌在地上,我仰頭看着居高臨下的她,猛然間叫不出一句話。我慌了神,縮着腿往後退,她一步步跟上,越靠越近,蒼白的面孔帶着深深淒涼與幽怨,好像在怪我搶走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我拼命想叫,叫她不要靠近,可喉嚨似被什麼塞着愣是發不出一點聲音,我發了瘋似的搖頭,把自己都搖的天昏地轉,可她還是仍舊不停腳步。有什麼在我臉上拍了拍,喉間一股悶意,我驚起身子大叫一聲。我睜開眼睛,聽到自己的尖叫,混亂的呼吸回蕩在安靜的空氣中,我望着這間灰暗的屋子,驚魂未定。誰的指尖在我臉上又碰了碰,我驚地縮到牀角,只見李世民驚訝擔心望着我,手指停頓在半空。原來李世民已經回來,夢中碰我的是他。一定是我睡得不安,他想將我從噩夢中喚醒。
我輕輕吁氣,他靠近我將我抱在懷裡,大手撫去我額上的細汗,輕聲問:“可是夢靨了?夢見到了什麼,讓你這般害怕?”
胸口還猛然驚動着,我壓了壓驚色挨緊了一些:“噩夢而已,醒來一下子都忘了。”
“是夢,做過就算,無須在意。應該是趕路累了,明日喝點緩神的湯就好。”他低下頭,在我額上落了一吻,而我卻感覺這吻的冰涼直直透進心底。在他懷裡,我本不需要掙扎,可這個男人,原本就屬於我麼?
空氣無端變得清寒,我縮進他的懷裡。他的臂彎是那樣溫暖,讓我迷失,讓我欣然,周圍淌着他溫和的氣息,我靜靜入眠。當早晨的光透進窗子落在房裡的時候,我迷糊醒來,只覺得這房中出奇的亮堂,李世民在我耳邊說,也許是下雪了。
下雪?我披上狐裘披風打開窗戶,迎面飄來幾點冰凌,眼前一片白茫。我驚喜一嘆,昨日天氣甚朗,今日竟出乎意料下起了大雪。
風兒捲起的雪片,駐留空鞦韆,無人躊躇的岸邊,純白得那樣悽美。這些年,我從未好好欣賞過雪景,以往只覺得下雪日最爲寒冷,所以只在殿中打上暖爐悶一陣子,直到雪完全化開。況且,皇宮裡的雪景有何好看,終日對着屹立不變的座座宮殿,下雪不過是將屋子頂變了個顏色罷了。而這裡卻是截然不同,一眼放去廣闊無邊,遠處是山郊,旁處是農家,近處是村鎮,四面不同景再加上這蓋地的晶瑩雪花,別有一番韻味。
背後一陣貼緊,李世民披着厚袍從身後環住我,將窗子掩小了些:“當心犯冷。”
我笑說:“在此時,寒冷也是一種美景。”
李世民將我身上的狐裘緊了緊:“素日你最怕冷,今日倒是歡喜起來了,你愛多看看便看看,不要立馬凍着纔好,但若能因此康健身體,也是極好的。在這寒日中呆久了,身子也會習慣這溫度,以後也不會常常糾纏於風寒之類的小病。”
我握上他環在我腰間的手掌,暗暗輕嘆。身冷有何可怕,心冷了纔是最可怕的。昨夜之夢我並未忘記,這倒是讓我想起曾在鄭國皇宮中看到的那幅幾分貌像我的畫像。當年李世民佔領洛陽後便將鄭國皇宮翻了個遍,回想他當日之情,應該是沒有發現那幅畫,而且那幅畫像和李世民手上的那副不一樣,那麼畫像是流落在何方,還是已經毀於士兵之手。
我心中惶恐,但卻不敢靠進李世民的懷裡。昨日之夢,心有餘悸,那個女子是他的舊愛,一直深深紀念的舊愛,她不斷在我陷入溫情之時提醒我,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歸功於她,都不是最真誠的。那麼我又該如何面對眼前這個與我下洛陽的男人呢,曾經的不顧一切變成不知所向,我如浮在水面的葉子,沉沉浮浮,左右打萍。
我舒下一口氣,緩緩問他:“昨夜睡的可好?”
他的聲音微微帶笑,淡定從容,向在這漫天飛雪之中-----
“一路所見,天下比從前興富,百家和睦,民心向朝。我心歡喜,自是睡的極好!”
我微一沉吟,應景微笑,心中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