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賈達理家門開着,卜杏斜衝進院裡,大喊:“誠信。誠信。”無人應答。又衝進屋裡找了個遍,還是沒人。然後一個人坐在檐臺上,雙腳亂蹬着“嗚嗚”地哭。

街上。衆人又圍了很多。卜難鬥想去勸勸卜杏斜。董也牛攔住, “大傢伙散了。沒什麼好看的。讓她一個人靜靜,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賈雙祥看時日還早,就用糞叉挑了一個籮頭去地裡拾糞。說起拾糞,頗爲有趣。那個年代,牲畜拉在野外的糞便,都要有人拾回,交給生產隊,按糞的多少記工分,以此來領取口糧。這糞施到田裡,生長莊稼,人吃糧食畜吃秸稈,吃上在拉,來回循環。拾糞的工具就是糞叉和籮頭。賈雙祥太陽落山返回時,路過村口大口井,向下一看,水面上漂着一個穿藍底白花棉襖的人。賈雙祥扔下籮頭,風也似的向村裡跑去,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說是大口井。其實還不能稱其爲井。前些年,爲了解決村裡人的吃水問題,當時的大隊組織社員在村西準備打一口井。可怎麼也找不到泉眼,就方圓挖了200米左右的一個大坑。泉眼找到了,卻沒錢壘井壁,只在靠北的一側壘了五六米長的石頭臺子,供人們挑水之用。賈雙祥所說的跳井人就在石頭臺子下的水面上,距地面僅僅七八米。

地皮已經凍得鐵一樣硬,地下不凍,大口井裡還是活水。

卜難鬥在村裡是個愛幹活又熱心的人。聞訊後,他和一干人拿着繩子竹竿等打撈工具跑來,大夥把卜難鬥用人字套綁了,吊到水面。卜難鬥用手一抓,只抓起一件衣裳來。又用竹竿在水裡找,什麼也沒有找到。又用撈水桶用的三抓去抓,也沒有抓到。

正在這時,有一個婦女尖叫道:“這不是卜杏斜的衣裳嗎?”

有人附和,“她說她把閻王爺罵了個狗血噴頭,閻王爺是什麼東西,能放過她嗎?”

也有人反駁:“那人呢?死了也應有屍首。”

“你不記得了。那年夏天,大有才想游泳,一個猛子紮下去,再沒起來。二十天抽完水後,發現半個身子扎進淤泥裡。”

“唉。年紀輕輕的,真是閻王路上沒老小。”

“這娃怎麼這麼想不開,好死還不如賴活着。”

……

夜幕降臨,寒風颼颼。卜某某趕着羊羣回村,路過村口時,看見抽水機在“突突”地響,水“嘩嘩”地流了一地。坐在地堰上低着頭愁眉苦臉猛吸菸的卜難鬥見卜某某回來,扔下菸頭,慢騰騰地走到卜某某跟前,“三哥,我家來了個鍋頭上的親戚。我沒地兒睡了,今夜去你家。”

卜某某撓撓脖子,思考,“我家還有杏斜呢?”

“蔡家莊生她的娘,今天來認她。母女相認,有說不完的話,就領她回了蔡家莊。說她家其他人也想見見杏斜。”

“這娃子。走也不說一聲,讓人勞心。”

卜難鬥趕緊說:“她說來。但找了你半天,也沒有找到。說是讓我轉告你,走好幾天呢。”

“唉。擡舉的究竟不如親生的。幾十年也培養不起個感情來。”卜某某有些失落,看着遠去的羊羣使勁地揉眼睛。

“也不是個那。人家也想啊,畢竟是人家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讓見見吧。杏斜說,就走幾天。”

卜某某家的院子不大,正面靠東是三間平房,靠西有兩間大小的地方空着,前面圍了些木棍,上面搭了些樹枝,算是羊圈。三間平房兩間住人,住人的大屋當地人稱其爲外間。一間隔着牆留了一個門,與大屋相通,當地人稱其爲裡間。裡間朝院裡有窗沒門,放些糧油米麪等雜物,相當於庫房。卜某某放了一天羊,累了。兩個人躺在被子裡,卜某某一會兒就睡着了。

卜難鬥翻過來翻過去睡不着,開始抽菸。黑暗中,那煙吸一口亮一下,紅紅的菸頭映着卜難鬥愁苦的臉。按輩分,卜難鬥和卜某某是一個爺爺,同輩。卜杏斜死了,一大家族的人商量來商量去,怕卜某某一下承受不了,出個差錯,決定先瞞着他。就找了個生母認女的理由,讓卜難鬥慢慢透露。卜某某也有個適應的過程。但沒想到卜某某倒頭就睡,還發出“呼呼”的打鼾聲。卜難鬥心想,罷罷罷,算了哇,明天再說哇。

卜難鬥剛眯了眼,卜某某“呼”的一下坐起來,喘粗氣。

卜難鬥着急,問:“三哥。咋了?”

“我心慌。慌得難受。”據說,親人之間是有感應的。

“剛纔你不是睡着了嗎?”

“突然心慌。睡不着,心慌的厲害。”

“那咱說會兒話?”

“說吧。”卜某某點點頭,斜歪着身子睡下。

“三哥。你說,人的壽數是不是生下來就註定的?”

“你咋問我這個問題哩?”

“隨口說說。沒甚。”卜難鬥也睡下,但還沒睡穩,又爬起來,看看正在擂自己胸脯的卜某某,爲難地說:“鄰村有個娃死了,才18歲,他爹就沒哭,說那是孩子的壽數盡了。還說早死早轉生,輩輩活年輕。”

“放屁。”突然間,卜某某又坐起來,“咚”的一聲,拳頭把炕擂得猛響。

卜難鬥嚇了一跳,卜某某活了四十多歲,從來都是唯唯諾諾,人云亦云,與世無爭;從來沒有與人頂過嘴,說過粗話。別人叫他卜某某也好,老整也罷,既不惱也不怒,頂多翻個白眼,算作迴應。剛纔罵卜難鬥“放屁”那是最狠毒的話,也是破天荒的。可見,卜某某對卜難鬥說的那套理論並不認可,才發那麼大的脾氣。

卜難鬥自知沒趣,鑽進被子,把頭一蒙,開始謀算能讓卜某某接受了卜杏斜死亡的理由。突然間,卜難鬥又想到了一招,那就是命。命,這東西,在金泊村,可以解釋一切。生男生女,那是命中註定;貧窮富裕,那是命中註定;生老病死,那也是命中註定……總而言之,人一生的吉凶禍福、榮辱盛衰,生死離別……都歸結於命。在金泊村,命是由老天爺安排的,任何人都無法扭轉。卜難鬥有過一陣小小的驚喜,漆黑的夜裡,他的眼睛一亮,推了一把卜某某,“三哥,你認不認命?”

“你今天咋了?老是問一些奇離古怪的問題?”

“睡不着,和你閒拉呱。”

“命?不認。”卜某某反問,“有人說我膝下無子女,杏斜不就是我的閨女?”

“我信。你也知道我姥爺,好歹也是清朝的知府,雖說那官是捐的,但我姥爺有錢啊。福壽山千畝林場,那是我姥爺的。葵花城開得大小藥鋪,那也是我姥爺的。我姥爺,那在當時,是有名的紅頂商人。富的不得了,光老婆就娶了六個。可後來,打仗,我姥爺躲進黎民城,得了一場霍亂病,沒了。這就是命。那時,我娘才兩歲,我姨還是遺腹子。”

卜某某沒有說話。

卜難鬥繼續說:“一個人一個命。像我,那一年有個下煤窯的指標,我那鍋頭上的不讓去,怕煤層塌下來死在窯裡。可去了的人都活得好好的,還成了正式工,一個月一百多塊錢的工資呢!這就是命,咱就是打土坷垃修理地球的命,受罪的命,沒當工人的命,拿工資享福的命。”

月亮漸漸爬了出來,屋裡有了些淡淡的光。卜某某翻了兩個身,又趴下,開始用煙鍋抽菸。嘴裡吸一口,煙鍋裡紅一下。每吸一口,卜難鬥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表情,看有什麼樣的反應。吸了幾口,卜某某在炕沿上“叭叭叭”把菸灰磕掉,“不信。正因爲我不信,才擡舉了杏斜。”

“你平時也不是個這,今天怎麼這麼犟呢?”

卜某某不願和卜難鬥多說話,翻身進入被子裡。

卜杏斜死了,卜難鬥也很難過。在他們這一大家族中,卜難鬥和卜某某走得最近。卜某某的外號老整,顯然是有貶低卜某某的意思,也不知是誰叫開之後,衆人跟着叫。但只要讓卜難鬥聽見,就日爹操娘地罵他個底朝天。卜難鬥也很辛苦,對村裡人上三輩像箅梳一樣箅了一遍。誰敢叫卜某某老整,他就揭誰家的底。卜杏斜懂事後,他就把這一招交給卜杏斜,誰叫她爹老整,她就挺起胸脯專揀歹毒的話罵,遇上厲害的,罵不過,就撲上去用頭撞,用嘴咬。村裡人胳膊上留下牙印的,均出自卜杏斜之口。所以有人說,卜杏斜是卜難鬥帶壞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卜難鬥對卜杏斜有一定的影響。

卜某某早上從各家各戶吆上羊,夜幕降臨的時候回來。走的時候背上一個水壺,兩個窩窩頭。夏天,就是那涼水涼窩頭。冬天,架上火,窩頭一烤,冷水一熱,就是一頓午飯。卜某某放羊這麼多年,練就了一手好鞭功。只要野兔、黃鼠等小畜生從他身邊躥過,他一揚鞭,“啪”的一聲,這些小畜生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他將這些小畜生從頭上劃開一道口子,兩手一撕,皮是皮,肉是肉,去了五臟,放到火上一烤,外焦裡嫩,分外好吃。最有名的是,1974年的初秋,卜某某竟然用羊鞭,把一隻狼給抽死。他的事蹟還上了當時縣裡的小報。原標題找不上了,有些文字還保存在縣史志辦:

……金泊村西南的紅門山坡上,卜某某放牧的羊羣正在吃草。突然,一隻惡狼,從山上衝下來,撲向羊羣。這時,卜某某眼疾手快,手持羊鞭,照着惡狼就是一鞭。惡狼吃痛,心想,遇見了勁敵,就調轉方向,向卜某某撲來。卜某某站定,待惡狼快要撲來時,又是一鞭,抽在惡狼的頭上。惡狼“嗚”地叫了一聲,後退幾步。那綠瑩瑩的眼睛裡發出仇恨的光,蹲在地上,尾巴把地打得“砰砰”響,黃土揚起老高。這時,羊羣受驚大亂,卜某某“嘶——”的吹了一聲口哨,四處亂躥的羊停下來,看着卜某某“咩咩”地叫,似乎在爲他捏着一把汗。

惡狼吃虧以後,調整戰術,開始繞着卜某某轉,由慢變快,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卜某某有些眼花繚亂,惡狼見時機成熟,照着卜某某猛撲過去。卜某某躲閃不及,向後一仰,頭挨地,形成了一個弓形。惡狼用力過猛,本想咬斷卜某某的喉嚨,結束這場戰鬥,吞下這塊肥肉,卻不想用力過猛,越過了卜某某的身子,撲了個空。

惡狼重整旗鼓,調轉身子,兩眼射着憤怒的光,死死地盯住卜某某。卜某某右手握着鞭杆,左手捏着鞭梢,看着惡狼的一舉一動。惡狼吸取教訓,這一次沒有直撲,而是呈Z字形,拐着彎子跳躍着逼近卜某某。卜某某也不後退,也不前進,以守爲攻。就在惡狼快要逼近,卜某某揚起鞭子時,惡狼向卜某某的臉面直撲而來。卜某某一看鞭子甩出去打不着狼,就趕緊收回鞭子,調轉鞭杆,像拼刺刀一樣將羊鞭把上的鐵鏟照着狼的血盆大口捅去。捅進去還不說,又來回攪,惡狼沒防着這一招,疼痛中猛一用力,將鞭杆咬斷。卜某某拿着鞭梢,翻身,將鞭梢緊緊地勒在狼的脖子上,直到精疲力盡。

卜某某用羊鞭保護了集體的羊。現在,狼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但那時候,《野生動物保護法》還沒有出臺。集體的財產重於一切。

有人說,傍晚卜某某把狼揹回家裡,剝了皮,將肉燉在鍋裡。吃飯的時候,舀上一勺。整整吃了一冬天,還把狼的心肝五臟切成碎片,蘸上陳醋,吃了個一乾二淨。有人說,卜杏斜之所以那麼野,那麼潑辣,和卜難鬥有關,更和吃狼肉有關,尤其是吃了狼心狼肺,變成了狼人。

這是閒話,暫且不提。卜某某躺在被子裡,怎麼也睡不着,翻了個身,拿起抽過的煙鍋,開始抽。以前,卜某某是不怎麼抽菸的。今天心煩,抽了幾口,嗆得厲害,猛咳,拿起煙鍋將未抽完的菸絲磕在地上。然後把頭蒙上,睡。

卜難鬥也把頭蒙上,費了那麼大的勁也沒有把事情點破,也把頭蒙在被子裡,強迫自己睡上一會兒再想別的辦法。突然間,他聞到了一股柴火的煙味,伸出頭去,地上的柴火着了,火焰竄過了炕沿,“呼呼”地燃燒着,就要燒到枕頭、被子。卜難鬥一邊往起爬一邊叫卜某某,“三哥,快起,地下着火了。”

卜某某一聽着火了,“嗖”地一下跳下地,對着火苗用腳就踩。卜難鬥呢,用瓢從水甕裡舀了水,撲。卜某某踩着踩着,“啊呀”叫了一聲,坐在地上。卜難鬥瞄了一眼,一個小學生削鉛筆用的小刀扎進了卜某某的腳後跟。卜難鬥顧不得再舀水,直接把水翁搬倒,“譁”地一股水,將火撲滅。

卜某某拔出了小刀,卜難鬥問:“三哥,疼不疼?”

“同樣的地方,以前也扎過,沒有這次疼,剜心地疼。”

“我給你包包,止住血。”

“算了。腳後跟上扎刀子,離心可遠呢!”

“誰讓你把沒抽完的菸絲磕在柴禾裡,看,受制的還是自己。”

卜某某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站起來收拾這一片狼藉。卜難鬥勸他,“不用了,睡吧,明天再收拾。”

兩個人重新睡下,本來就睡不着,再加上這一陣鬧騰,更是翻來覆去,誰也睡不着。直到雞叫了三遍,窗戶上有點麻生生亮,卜難鬥思謀大夥兒交給他的事還沒有辦好,心急如焚。無奈中,又想出一招,用激將法激將他,“三哥,你是不是個男人?”

“你是說,我不是個男人?伺候不了女人,沒人願意嫁給我?”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男人要承受住意外打擊。”

“我有什麼意外打擊?莫非還不讓我放羊了,調到縣裡當幹部去?”

“杏斜老了。”卜難鬥脫口而說。

“不老,才十六歲。”

“唉。就是沒了。”

“不是就走幾天,還要回來?”

“唉。你怎麼就不懂我的意思呢?是走了。”

“什麼走了?去哪兒了?”

卜難鬥指指地下,“陰間。”

“你說什麼?”

“你咋就一點也不明白呢?大口井爲啥抽水?杏斜爲啥沒回來?我爲啥住你家?你就不會聯想聯想。”

“杏斜死了?”

卜難鬥沒有作聲,點點頭,眼眶裡噙着淚水。

卜某某倒吸一口冷氣,沒有吐出來,在肚子裡憋着,憋得滿臉鐵紅,然後“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在炕上。卜難鬥“三哥,三哥”叫個不停,卜某某就是沒有應聲。卜難鬥對着門外大喊:“來人。快。快。來人啊!”

……

天亮前的金泊村萬籟俱寂,喊叫聲顯得格外嘹亮。聽到的人連滾帶爬起牀,炸了蜂窩般地涌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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