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兵原是兵部行文,調糧應該戶部行文,可是這次福建前線調集軍糧卻是兵部發的公文,戶部只是協同。如果不是因爲事由十分緊急,就一定是有其他的理由了,三元久在京中,父親又是當朝第一權相,他對公文流程當然十分通曉。
這次高清水接到的兵部調糧令如此草率緊急,實在是近十年中未遇。福建那邊一定是發生了非常緊急的軍情,應該不是常規用兵,一定有突然數量非常巨大的部隊被從臨近的省份緊急調往那裡,而且非常有可能戰事會曠日持久,不是即戰即決,所以戶部纔來不及從各省府庫中徵調糧食,而是沿着運河一線,就各縣調運秋收的現糧。
任務壓的緊急,高清水所管轄的齊安縣分到的配額是一萬石,必須要在三日內起運,必須要在四十日內送達,幸好福建離徽州並不遠,齊安縣今年又是五穀豐登。所以高清水也沒怎麼動員,直接就向齊安縣第一糧商,白楊鎮蔡慶豐堂的蔡鎮夷老爺求助來了,請求就白楊鎮新收的糧食中緊急徵調軍糧。
由於任務下的緊急,所以給的價錢自然是要公道合理才行,糧價分官價和私價兩種,官價收糧是按照官價收的,一般稍微低上一些,商家收糧是按照私價收的,市場經濟,自然是要比官糧貴上個兩成。這次因爲事情緊急,今天的秋收基準價格還沒出臺,所以高清水親自給的許諾,這一批官糧在去年私糧的收購價格基礎上,再加兩成急徵。
蔡老爺一向的急公好義,又是一心要支持自己這個準女婿的,能幫高清水建功勞立政績的事情,怎麼肯落人後呢。所以三元等臨出行前,蔡老爺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各莊都還沒準備好,搶收也要完成任務,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麼,蔡老爺在高清水的收購價上又加了三成,這三成不要官府出,是慶豐堂補貼齊安縣衙的,務必將軍糧及時收齊,按時起運。
三元將這些個話一股腦的全都說給邱大胖子聽了,看出來蔡中人和這胖子交情不錯,也不必壓他的價錢,這是蔡中人故意要挑挑小邱莊發個小財啊。邱大胖子一邊聽,一邊笑的嘴巴都歪在一邊了,就差口水沒流下來。
原本今年齊安縣境內各處農莊收成都好,多收了三五斗,難免就有糧賤之憂了,還擔心今年雖然收的比去年多,但是各處糧都多質量都好,收購價錢就會比去年便宜,全部平準下來,多收的那三五斗還指不定是賺是賠呢。不過現在聽三元說了這件好事出來,那還擔心啥,以去年商家收糧的糧價,縣衙向上浮動兩成急收一萬石,這已經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好事了,財大氣粗的蔡老爺一拍板,以兩成爲基價,又加了三成。
“那就是比去年的收購價格總共高出了五成六分了。”邱胖子笑的嘴都合不攏,“這是中爺挑我莊子發比小財了呀。”
三元微微點頭,“不過三天急收一萬石啊,時間是有點緊張的,要動員好多人呢,這是兵部急調的糧食,萬萬不能耽誤時間。”
“是啊,三天時間是很緊急,開鐮收割,然後要曬乾去殼,碾完殼的大米又要進風車揚灑糠塵,這些都需要時間,三天,三天……”邱胖子拿扇子柄拍拍腦袋,拿眼向下手那些人看去,尋求大家的意見,“大家說呢?”
寶根忽地站起來,“沒問題的,小邱莊的小夥子們有的是力氣,現在我就佈置大家收糧食去。”
旁邊幾個年輕的也跟着嘈嘈,“沒問題,我們去收,一天就把稻子全割完了,這兩天日頭好,三天能收的下來的。”
寶根又說,“這樣好的買賣,過了這三天就再求不到了,莊主你不前兩天還在擔心今年的糧賤麼……”
“呃!”邱胖子瞪了寶根一眼,示意他別說下去了,“胡說八道,誰告訴你今年糧賤的?今年糧食大豐收,質量產糧都比往年好,要我看,一分價錢一分貨,今年的糧食本來就該比去年貴纔對!”
“呵呵,”三元笑一笑,他心思明白的很,“邱莊主能接這單買賣不能?若能接下來,那我們爺倆就不用再趕下一處了。直接在你這莊上呆個三天,就能回去交差了,哈哈。”
邱胖子聞言回過頭來,鼻子眼睛擠成一堆,笑的無比燦爛,拍着胸脯回答三元的詢問,“沒問題,沒問題,你看,大家都是一個意見了,緊趕慢趕,也給你三天趕出十萬石白花花的……”
他話還沒說完呢,下座一個冷漠又蒼老的聲音突然插上句話來,“收不得的,誰答應了也沒有用。”
啊?怎麼突然有個不和諧的聲音冒出來呢?諸人俱都轉頭,循聲望去。原來是下座的一位老者,黑黝黝的皮膚,刀刻似的皺紋,瘦乾乾的身體,眉發俱白,神態自若,說完那話,已自顧自地閉目養神起來,似乎完全不介意其他人的目光。
邱胖子突然就惱了,“七大爺,你胡說些什麼?”
那老者緊閉雙眼不說話,身旁一箇中年漢子突然站了起來,“難道說……”他好似想起來什麼事情,“只怕……七大爺的意思是……”
“別胡說!”邱胖子不耐煩地撇撇嘴,“沒有的事情,那些場面功夫回頭可以補的,不影響啥。”
一旁端着茶具的金寡婦這時也來了神了,插嘴道,“我公公的意思是,即便收割,曬穀,碾糠都來得及,但是那件事情,是一定來不及的。”
“我知道他說的是啥意思,你們一個個的別多嘴!我心裡有數的。”邱胖子拿手中扇子柄突突地敲着座椅的扶手,眉頭皺成了一堆,看樣子他心裡這時也有些猶豫了,不過嘴還是很硬,“都是沒見識的人說的迷信話,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這話說不得……”七大爺慢悠悠的聲音又響起來,衆人再次拿眼向他望去。“會闖禍的……”他一字一頓的說補充了一句,聲音冷的讓三元后背涼颼颼的。
“胡說八道!”邱胖子眉毛倒立了起來,“……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他似乎是想辯說寫什麼,可能沒想出來適當的措辭,一連吼了幾個胡說八道。
一堆人開始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起來,三元耳根靈器派上了用場,雖然離着他有點距離,衆人互相之間說話又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三元如今的聽力與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就算他們說話聲音再輕,在他耳中都如銀針掉地一般,清楚的很。
這些人似乎是在爲什麼事情而擔心,有說七大爺說的對的,有說好多錢不能不要啊,有說要錢還是要命得想好,有說沒那麼嚴重的,那些都是老話嚇唬人的。
三元正聽衆人議論紛紛呢,一時還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擔心些什麼,突然間,“啪”的一聲,原來是有人把椅子給推倒了,三元趕緊轉頭去尋是誰,還是那個叫寶根的小夥子,他可能是想站起來,動作一點猛,椅子向後一靠,倒在了地上,他也不伸手去扶,對着邱胖子大拳一抱,“莊主,別想了,我這就帶頭收稻子去,先看我出事不出事,沒出事大夥兒一起上,要我死於非命了,也算給那些傳言一個落地的機會。”
“這個……”邱胖子緩緩的站起來,他有點拿不定主意吧,“先彆着急,寶根不要莽撞,我們也不是非要多掙那一斗半斗的錢的。”
“不行!”寶根跺跺腳,“那是莊稼人一年的辛苦錢,誰家都不容易,到頭來爲了幾句鬼話,把送上門的大買賣給攆跑了,以後誰還找我們小邱莊收糧?我不管了,你們繼續商量吧,我下地去了!”說罷一甩衣襬,頭也不會就出去了,邊走邊動手揶着衣服,那是要去大幹一場的架勢啊。
三元心裡覺得好笑,收糧啊,怎麼這夥人搞的好像要送誰去上戰場似的。特別是這個寶根,這氣勢,跟英勇就義一般,真弄不明白他們在鬧騰些啥。天上掉餡餅呢,難道有不張嘴接着的道理嗎?
他又轉頭,看看身邊的蔡中人,這老中還睡着呢,哼唧哼唧開始打鼾了。他倒好,出來啥事都沒辦,先讓人家三碗茶給倒了。三元搖搖頭,轉過身來向邱胖子抱一抱拳,“要不先找個地方讓我乾爹歇一歇吧,看樣子今天也是跑不成下一家了,現在咱爺倆就指望着邱莊主你了哈。”
邱胖子矮一矮腰板回禮,嘴中雖然說着,“沒問題,沒問題……”可是表情卻儼然不是這個意思,似乎還在爲什麼事情糾結着,看來他遇到了爲難卻不方便啓齒的事情了。
金寡婦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閃到了蔡中人身邊了,媚笑着扭動全身,拍着椅背對三元說道,“我早準備好了,給兩位財神爺準備了潔淨寬敞的房間,來來來,扶着點,我帶你們去。”
說着她就伸手去拽老中的胳膊,三元也趕緊過去幫忙扶,他三個一座堆扭扭擺擺地朝門外走去,三元的心思卻沒走完,耳根裡還在聽着背後傳來的紛紛議論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