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耐號郵輪到達朝鮮釜山港的前兩天,馬爾茲上校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溫萊特將軍發起了高燒,他的呼吸急促,不停地咳嗽,肋條凸顯的胸脯大幅度起伏,呼吸越來越困難。邁克軍醫用僅存的一隻體溫計爲將軍測試體溫,將軍的體溫高達39.7。憑經驗,邁克軍醫斷定溫萊特將軍染上了嚴重的肺炎。但是沒有藥品,甚至沒有足夠的飲用水來緩解溫萊特將軍的病情。
經過上一次和宣木純少佐的談判,艙內的條件有了些好轉。增加了通風孔,底艙門也改用了鋼絲網安全門,戰俘們能得到自己需要的空氣了。但是,從巴丹半島帶來的熱帶疾病仍在延續,像溫萊特將軍這樣染上肺炎的人早就逾百,一些人陸續被扔進大海,人數由原來的1942人銳減到1500餘人。
南方的炎熱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寒冷。溫萊特將軍的軍用毛毯派上了大用場,如果沒有這條毛毯,將軍可能堅持不到釜山。事實上溫萊特將軍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甚至把自己的皮挎包交給了馬爾茲,囑咐馬爾茲保管好那面百孔千瘡的國旗。
馬爾茲記住了這個日子,1942年11月9日,他和他的戰友們到達朝鮮的釜山碼頭。
11月的釜山,氣溫已經接近零下二十度。釜山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各式各樣的皮帽子,腳上穿着厚重的氈靴,儘管如此,他們依舊在寒風中縮着脖子行走。而戰俘們由南疆至北國,身上穿着襤縷的單衣,已經適應了三十幾度高溫的身體,一下子轉入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中,感覺就像從沸水跌入了冰窖,刺骨的北風猛地鑽入骨髓,五臟六腑都被凍透了。
溫萊特將軍是被馬爾茲背下船的。將軍身上蓋着那條軍用毛毯,邁克軍醫在後面不停地把滑下來的毛毯往上拉。剛剛走上碼頭,馬爾茲就大聲呼救,他爲此捱了日本士兵重重的一槍托,但他還是堅持着大聲喊着,他希望有人能聽懂他的話,明白他身上背的是一位需要救治的美國將軍。
馬爾茲的努力最終奏效。一名略通英語的日本軍官板着死豬一樣的臉聽清了馬爾茲的講述。溫萊特將軍被獲准送到一輛軍用帆布卡車上接受治療。日本軍醫爲溫萊特將軍注射了針劑,然後塞給馬爾茲幾片阿司匹林。就是這簡單的治療,溫萊特將軍竟然奇蹟般地好轉,他的體溫降到了37.5度,到下午的時候,他已經站立在釜山火車站的站臺上了。
釜山碼頭距釜山火車站大約十多英里路程。碼頭上停着好多軍用卡車,這些卡車是準備用來運送戰俘到火車站的。但是日本指揮官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忽然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構思,讓這些美國戰俘徒步走到火車站,展示一下日本皇軍在東南亞戰場上的輝煌成果豈不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釜山的很多百姓在這一天看到了一條長長的戰俘隊伍行走在寒冷的北風中。他們身上的單衣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被西北風颳得飄起來,露出了骨瘦如柴的脊背。很多人擔心他們會在行走的某一刻凍僵,一些女人從家裡拿出男人的棉衣朝戰俘隊伍裡扔,當即遭到日本士兵的呵斥,有的人還捱了槍托。
馬爾茲轉過頭朝後面的隊伍看,他看到戰友們一個個像百老匯舞臺上的小丑一樣千姿百態。他們有的撿了碼頭上的破麻袋披在身上,有的裹着舊牀單,有的用稻草簾圍住自己的身體,有的披了朝鮮人的舊棉衣,大部分人沒有找到禦寒的東西,他們的身體在刺骨的北風中不停地發抖,大聲打着噴嚏,沒有人說話,他們的臉已經被凍僵,沒有一點表情,彷彿喪失了意識,像木偶一樣。馬爾茲心底泛起一股痛,戰友們的樣子,還不如紐約地鐵站裡的黑人乞丐,戰爭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被戰爭毀掉了。
一個多小時後,長長的戰俘隊伍到達了釜山火車站,被集結在空曠的站臺上,他們先是被強行消毒,消毒水嗆鼻的怪味讓他們大聲咳嗽起來,然後每人領到一套日式棉軍衣。軍衣都很短小,威廉姆上尉身高近六英尺,棉褲穿上後像穿了一條棉褲衩,所有的人都變得十分滑稽,但是不管怎麼說,身體總算暖和了許多,不用擔心被凍死了。
讓溫萊特將軍大感意外的是,十幾位在奧德內爾戰俘被關押在一間屋子裡的將校級軍官也在釜山火車站的站臺上。他們比溫萊特將軍一行到得早,身上也穿着不合體的日式棉軍衣。帕克中將肯定感冒了,不停地打着噴嚏,鼻水在他的鼻尖上凍成一個小冰柱,他自己毫無感覺。金少將則用一條毛巾包着自己的腦袋,毛巾又髒又舊,金少將昔日的風采蕩然無存。
他們被允許站在一起說話。帕克中將伸出顫抖的手朝溫萊特將軍伸過來,溫萊特將軍沒有伸手,而是張開雙臂擁抱了帕克中將:“夥計,你看上去不怎麼好。”溫萊特將軍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溼溼的。帕克中將索性哭出聲來:“你的樣子更糟糕,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們偷偷擦掉了眼淚。其實眼淚並不代表悲傷,他們太激動了,溫萊特將軍動情地說:“我知道那知毛毯是你留下的,如果沒有它,我可能被凍死了。”
帕克中將簡單介紹了分別後的情況。他和金少將十幾個人是乘一艘日本戰列艦到達釜山的,路過臺灣的時候在高雄港停留一星期,因爲戰艦出了問題需要修理。他們的待遇似乎要好一些,每日兩餐,雖然都是一些湯湯水水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會在短時間內控制住飢餓的感覺。關押他們的地方也是一間艙房,但不是底艙,呼吸還是沒有問題的。最可惡的是,日本士兵拿他們用過的便桶作餐桶,他們把便桶用海水簡單地衝洗一下就拿去餐廳把剩菜剩飯倒在裡面送回來,一開始的時候,帕克中將聞到桶裡的騷臭味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是馬奇上校摸到了桶邊殘留的糞便,他們爲此提出抗議,但是抗議無效,他們被停食兩天,最後以失敗告終。
溫萊特將軍感慨萬千,相比之下,沒有流血、沒有死亡,帕克他們已經夠幸運了。
帕克中將說,他們是前一天到達釜山的。這之前他們不知道將被送到哪裡,一個小時前才被通知去滿洲國,這是帕克中將第一次聽說滿洲國這個名字。溫萊特將軍苦笑一聲說:“那就是中國。”
金少將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上帝!”然後他指着站臺的進口處說:“你們看。”
溫萊特將軍扭過頭,看見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他的眼睛已經花了,所以不得不眯起眼睛,他看清了其中一位是英軍駐澳大利亞司令帕西瓦爾將軍,一位是澳大利亞的坎特哈斯金少將,另一位是荷蘭中將德富賴摩裡,還有兩位他不認識,後來才知道一位是香港總督馬克·楊,一位是荷屬爪哇總督斯卡夏沃爾。
在他們身後,是一隊大約幾百人的隊伍,分別是英國、澳大利亞和荷蘭的戰俘,他們的樣子,和剛剛到達釜山時的美國戰俘一模一樣,身上是單薄的軍裝,其中一些靠戰友的攙扶才能行走。
溫萊特將軍記得上一次見到帕西瓦爾將軍,是三年前在墨爾本的一次酒會上,那時候的帕西瓦爾儀表堂堂談笑風生,微微泛紅的臉上總是帶着抹不去的微笑和自信。沒想到時隔三年會在這種地方相遇,更沒想到除了美菲聯軍之外還有這麼多人投降了日軍。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國,何以有這麼強的殺傷力,這是溫萊特將軍久久思考的一個問題。
帕西瓦爾也看見了溫萊特將軍,他的眼神相當猶疑,溫萊特將軍猜測他沒能一下子認出自己。這不怪他,如果對鏡照去,溫萊特將軍自己都難以認出自己,一個穿着不夠尺寸的棉衣,身上披一條毯子的老頭怎麼可能是溫萊特?
但是帕西瓦爾還是認出了溫萊特將軍。隔着很遠,他們沒有機會說話,只能用目光交流。帕西瓦爾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溫萊特將軍臉上,他把帽子摘下來朝溫萊特將軍揮動了兩下,滿頭白髮被寒風掠起,顯得十分蒼老。溫萊特將軍記得他好象沒有自己大,才五十歲出頭吧,是這種特殊的經歷讓一位正值壯年的將軍提前顯出了老態。溫萊特將軍朝帕西瓦爾揮手致意,看着他們幾個被押進了一間扳道工休息的小房子。他們身後的幾百名戰俘,則被趕了過來,與美軍隊伍混合在一起。
他們被命令站成四列縱隊,一名日軍聯隊長走過來訓話。他好象忘記了這些盟軍戰俘不懂日語,用非常誇張的聲音和手勢說着沒人能聽懂的日語,好在訓話的時間不長,一列長長的悶罐車開進站臺,上車之前,戰俘們每人得到兩個煮熟的土豆,土豆的大小如同雞蛋,這是他們兩天中得到的全部食品。
這之後,戰俘們像貨物一樣被塞進悶罐車廂。
火車嘶吼一聲駛出釜山火車站。上車之後溫萊特將軍才發現,帕克將軍和金少將等人不知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