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到了,在溫萊特將軍的帶領下,全體戰俘來到墓地,他們同時帶來了約瑟夫和三浦菱子的屍體,這對異國戀人被裝在兩口松木棺材裡,溫萊特將軍提議將他們的墳墓挨在一起,讓他們離得近些。
墓地雜草叢生,雖是雜草,卻也鬱鬱蔥蔥。如林的十字架歷經三年多的風雨,已經辨別不出上面的字跡。
幾百名年輕的盟軍戰俘靜靜地躺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魂無歸處。溫萊特將軍說:“他們的靈魂早就去了天國,他們是自由的。”
墓地上豎起了高高的旗杆,溫萊特將軍拿出那面千瘡百孔的星條旗,兩千名戰俘滿臉莊嚴地看着它緩緩爬上旗杆。在無風的夏日裡,星條旗向死難的戰俘發出母親般的呼喚,一份來自祖國的呼喚。
溫萊特將軍和全體戰俘神情肅穆地站在墓地前。
沒有了硝煙和戰火,八月的遼中平原,這片被日寇蹂躪多時的廣袤土地顯得格外寧靜。而在十數裡外的奉天城內,市民們歡慶勝利的鑼鼓和鞭炮正在此起彼伏,戰爭結束了,世界和平了,這是一件多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啊。
溫萊特將軍朝前走了幾步,轉過身面對全體戰俘。眼前一張張憔悴的面孔和骨瘦如柴的身體,記錄了三年多苦難的地獄般的生活,一幕幕慘烈的場景重現腦海。克雷吉多爾島上的炮火、被炸得滿天亂飛的士兵的肢體、鮮血染紅的土地、巴丹死亡之旅、地獄之船的海上航行、飢餓、病患、勞役、非人的虐待和污辱,這些可憐的士兵,揹負了多少苦難、經受了怎樣的摧殘啊。
短短時間內,溫萊特將軍想了很多,心中翻江倒海般難以平靜,他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清了一下喉嚨說:“親愛的軍人們,我們爲在解放這一天犧牲的約瑟夫舉行葬禮。約瑟夫的死讓我們痛心,他本來是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家的,但是……”溫萊特將軍的眼睛溼潤了,他繼續說道:“但是,約瑟夫已經長眠於地下了,日本人罪惡的子彈在自由就要到來的時候奪走了他的生命,我們詛咒罪惡、詛咒魔鬼。但有一點值得我們欣慰的是,有六十二封家信陪伴他,那是從遙遠的祖國傳遞出的母親的愛。不要悲傷,我們把祝福送給約瑟夫,願上帝再次賜予他生命,他將與我們同在。”
一陣風颳來,星條旗在風中飄揚開來。
溫萊特將軍停頓片刻繼續說道:“今天,我們還同時安葬了一位令人尊敬的日本女性,三浦菱子。這位女性是善良和勇敢的,她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人性是永遠不會泯滅的。三浦菱子這個名字,我們應該記住,永遠記住,因爲,我們這兩千人的生命,是她用生命換來的。”溫萊特將軍說到這裡掏出那張紙條在手中晃着:“這是她留給我們的、惟一一件有紀念意義的東西,這東西,有一天會陳列在美國軍事博物館的櫥窗裡,它記下了一個偉大的日子,一個足以讓我們牢記一生的日子……”
溫萊特將軍當然不知道這張紙條的真正來歷,知道它的只有兩個人,齊敏正和三浦菱子。但是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了,直到幾十年之後,這個塵封於地下的秘密才真相大白。
那時候已經是公元2007年,距1945年的8月已經有六十二個年頭。這一年的8月,美國奉天戰俘倖存者訪問團來到當年的奉天、如今的中國北方重鎮瀋陽,這其中有當年的戰俘軍醫邁克。邁克已經95歲,他一直奇怪自己爲什麼能活到95歲。在家人的陪同下,邁克重返當年的戰俘營,他覺得自己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來中國,抱着試一試的想法,他想找一找當年那個叫齊敏正的中國工程師。記憶中,齊敏正比他小兩歲,當年,那是個多麼結實又健壯的年輕人啊。邁克的潛意識裡,齊敏正一定還活着,他想見到他,和他擁抱一下,完成老戰友馬爾茲的心願,馬爾茲只活了82歲,臨終前不無遺憾地對邁克說:“我心裡始終裝着一個人,如果上帝再多給我些時間,我很想去中國看他,可是老夥計,我沒有這個機會了,但是你還行,如果有一天你能見到齊敏正,你問問他還記不記得馬爾茲?”
95歲高齡的邁克,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隨美國奉天戰俘倖存者訪問團來到中國。當他踏上這塊闊別了62年的土地時,心情激動得難以表述,兩行濁淚順着多皺的雙頰流淌下來,六十多年前戰俘營裡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在腦海中。
在瀋陽,邁克沒有找到齊敏正。經外事部門多方查找,費盡周折,在另一座城市長春找到了齊敏正的兒子齊春生。齊春生告訴邁克,他的父親齊敏正死於1945年8月16日。
邁克一驚,1945年8月16日,和他們獲得自由只相隔一天。
1946年春天出生的齊春生現在已經61歲,邁克在他身上沒有找到齊敏正的影子,但他還是緊緊擁抱了齊春生。齊春生把邁克介紹給自己的母親,一位已經壽至耄耋的老婦人。齊春生介紹說:“這是我的母親趙志新。”
邁克滿臉疑惑,他的記憶還算清晰,他記得當年齊敏正和一個日本女人在一起,既然他死於1945年,那這個中國妻子是什麼時候有的呢?
老婦人趙志新眯起眼睛打量着邁克,她差不多已經知道了邁克是什麼人。因爲,齊敏正早就是一個被人遺忘的人,這個來自美國加利福尼亞的美國老者,肯定是當年的美軍戰俘,也只有這些戰俘還能想起起齊敏正。
趙志新沒有告訴邁克她就是當年的加藤由美。1945年的8月16日,在從戰俘營返回奉天城內的路上,她親眼看着齊敏正倒在血泊中死去,然後被日本人拋屍荒野,她自己被日本士兵拖走,送到司令部交給井上塬司令官。當時她憤怒地撲向井上塬司令官,像一頭髮瘋的母獸,她用全身的力氣發出駭人的怒吼:“你終於殺死了他!”
當時,井上塬司令官已經安排好飛機把她送回日本,但是轉天早上,井上塬司令官剖腹爲帝國盡忠。這一意外變故,使得加藤重獲得自由,沒人再過問她的事,也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一刻,加藤又驚又喜,她感謝齊敏正爲她留下了這麼珍貴的血脈。
帶着肚子裡的孩子,加藤來到長春,找到齊敏正的家,在見到齊敏正母親的那一刻,加藤有一種遊子歸家的幸福感,她給老人跪下,就像她曾經想象過的那樣,拉着老人的手喊了兩聲媽媽。
在齊家生活了六十多年,沒人知道她是加藤由美,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就是現在,面對齊敏正當年爲之付出生命的美國戰俘,加藤還是什麼都沒說,她神情淡淡的,沒有多少熱情,讓邁克感到失望。
但是加藤覺得有必要把當年的真相告訴兒子。她對齊春生說:“兩千名美國戰俘,是你爸爸救下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知道就足夠了。”
直到去世,加藤也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她用齊敏正爲她取的中國名字在中國生活了六十多年,到老年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個日本人。
在瀋陽訪問的日子裡,邁克找到了當年埋葬戰俘的墓地,那地方已經高樓林立。面對一幢幢樓宇,邁克還能清楚地回憶起溫萊特將軍當年爲約瑟夫和三浦菱子舉行葬禮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