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經統計,共有112名戰俘被凍死,200多名戰俘發起了高燒。

戰俘的屍體先是被擡到院子裡,武目讓三浦清點死亡人數,然後把屍體上的胸牌摘下來。武目說:“這是高橋司令官的命令。”

三浦十分清楚高橋爲什麼這麼做,她想起早上高橋剛剛說過的話:“有機會,我會讓你的膽子變得大起來。”

只是沒想到機會這麼快就來了。但是三浦自己也感覺奇怪,面對這些屍體的時候,她很平靜,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她從屍體上摘下胸牌,就象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一樣,她把摘下的胸牌放到一個銅盆裡,然後端着這隻銅盆去見高橋,走在路上的時候,她才感覺到一陣頭暈和噁心。最嚴重的後果是晚上,睡着之後便進入惡夢。在夢中,那些蜷縮的戰俘屍體一個一個地自己伸展開,就像春天的野花一樣綻開了。然後,屍體們自己伸出手摘掉胸牌,他們舉着手裡的牌子朝三浦這邊扔,銅盆被砸得叮噹響,他們的眼睛是緊閉的,但是卻能準確地把胸牌扔到銅盆裡,然後,銅盆裡的胸牌變成一具具縮小了的屍體,看上去像蟲子一樣在銅盆裡蠕動,有一些爬到三浦身上,三浦驚叫着從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睡。

三浦把裝有胸牌的銅盆放高橋的桌子上時,高橋正把手裡的銅鏡放下。他看了一眼銅盆裡的胸牌,然後拿起一個胸牌託在掌心欣賞上面的數字,他問三浦:“這上面的號碼是你寫的?”

三浦沒有說話,她不懂高橋爲什麼明知故問,他總是喜歡在三浦面前故弄玄虛。

高橋一笑說:“很漂亮的阿拉伯數字啊,就像三浦小姐本人。”然後,他把胸牌一個一個地擺在桌子上,很有興趣擺出一個塔字型,就像一個小孩在玩遊戲,他說:“生命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只是一個符號,既然是符號,就會在某一時刻變得毫無意義。比如現在,這些符號就沒有任何意義。”

三浦如雕如塑地站在那裡,她的腦子裡裝滿了那些戰俘的屍體,生命是否真的是一個符號她沒有想過,此刻她只是感覺桌子上的那些木質胸牌就是一個一個的生命,在這些生命面前討論生命是否符號,這是三浦力所不能及的事。

高橋說:“我不喜歡一個人站在我面前長久地沉默,我在和你說話,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對生命的認識?”

三浦搖頭說:“我對生命毫無認識,我只知道生命是一種永恆的存在。”

高橋大笑起來:“很好,你認識得比我深刻。再長的戰爭和生命相比也是短暫的,但正是這短暫造就了永恆。我認爲死亡纔是永恆,所以死亡並不可怕。我很想知道,看到那麼多的屍體,你害怕了嗎?”

三浦再次搖頭:“有的時候,死亡確實不可怕。”

高橋冷笑一聲說:“你的神情告訴我你害怕了,而且你覺得這些戰俘的死和我有關,在你眼裡我是殘酷的,你討厭我,憎恨我,鄙視我,是不是這樣?”

三浦上前一步,壯起膽子說:“高橋長官,我不知道你爲什麼對我苦苦相逼,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高橋再次冷笑:“日後,你會明白這樣的談話對你將產生什麼樣的意義。你去通知武目,生病的戰俘可以送進營內的醫院。其實你應該知道,我對生命也是十分尊重的。”

三浦如釋重,急匆匆離開。

戰俘營醫院在營區的東南角,是一座帶有迴廊的中式平房。醫院的格局完全採取了野戰醫院的方式,沒有診室,一個闊大的病房內大約有近一百張破舊的病牀,醫生的診桌放在進門的地方。

現在,醫院裡只有一個病人和一位醫生。病人是溫萊特將軍,醫生叫鬆尾。

溫萊特將軍的咳嗽已經止住了,體溫接近於正常。在近20個小時裡,溫萊特將軍被三次注射盤尼西林,這使他的病情得到緩解。鬆尾醫生在第三次爲溫萊特將軍注射的時候說,這是最後一次注射,因爲醫院裡根本沒有任何藥品,溫萊特將軍所用的盤尼西林是鬆尾醫生從外邊找來的。鬆尾醫生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高橋司令官下達了命令,高橋司令官命令鬆尾醫生讓溫萊特將軍在最短的時間裡恢復健康。

鬆尾醫生略通英語,在接觸的過程中,溫萊特將軍試圖和他進行一些交流。溫萊特將軍認爲,醫生和戰場上的士兵有着本質的不同,士兵可以在特定的環境中完全喪失人性,醫生在任何環境中都是以治病救命爲本的。但是溫萊特將軍的願望沒有得到實現,鬆尾醫生只說該說的話,拒絕多說一個字,他的臉就像當下的季節,十分寒冷,溫萊特將軍因此放棄了交流的慾望。

溫萊特將軍的健康雖然沒有徹底恢復,但是他感覺到自己有了些力量,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病牀上思考着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是他久久以來一直思考的問題,他在想如果戰爭結束,他有機會回到美國,會不會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如果有一天他站在被告席上,他該如何爲自己申辯?他是美國曆史上第一個向敵人舉起白旗的將軍,他的舉動,無疑會遭到整個美國的譴責。雖然羅斯福總統在最後一封電報中撤消了不許投降的命令,但是作爲一名西點軍校培養出來的高級將領,投降本身是一個永遠抹不掉的恥辱,他將爲這個恥辱付出代價。

溫萊特將軍的思考被門外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從牀上坐起來,看見馬爾茲揹着特納走進來,看見溫萊特將軍,馬爾茲睜大驚愕的雙眼。他一點都沒料到會在這裡看見溫萊特將軍,他激動得張大嘴巴要說什麼,溫萊特將軍卻微笑着開口了:“馬爾茲,不要讓特納在你背上待得太久。”

馬爾茲傻乎乎地笑了,他把身體燒得像火炭般的特納放在一張病牀上安頓好,走過來滿面驚喜地說:“您看上去很好。”

溫萊特將軍說:“高橋不想讓我死,所以我還活着。馬爾茲,早上我聽到院子裡有嘈雜的聲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馬爾茲一下子沉默了。

溫萊特將軍一臉焦急:“我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馬爾茲,你沒有理由不告訴我。”

馬爾茲這才說道:“營房裡冷得像冰窯,一夜之間凍死了一百多人。從今天早上開始,很多人開始發燒,特納是第一個暈倒的。”

溫萊特將軍驚愕了:“凍死一百多人?這麼下去這座戰俘營豈不變成墳墓?”

馬爾茲說:“我已經找過高橋,他作了讓步,同意把生病的人送進醫院,但是營房的環境到現在爲止還是老樣子。”

溫萊特沉吟一下說:“還要繼續再找高橋。日本人把我們從菲律賓弄到中國,是利用我們爲他們的侵略戰爭服務,這是我們惟一能利用的弱點,我可以再去找高橋,凍死人的事不能再發生了。”

他們的談話被門外的嘈雜聲打斷,各營房發燒的病人被陸續送進病房,病房裡一下子人滿爲患。

武目走了進來,他和鬆尾軍醫說了一通日語,鬆尾軍醫聽完後走到溫萊特將軍這邊說:“你馬上跟武目長官離開這裡。”

馬爾茲當即問道:“你們讓溫萊特將軍去哪?”

鬆尾用冰冷的目光盯住馬爾茲:“這裡沒有將軍,只有001號。”然後。鬆尾伸出手打了馬爾茲一個耳光:“記住,戰俘營裡不許多嘴。”

馬爾茲這纔看見溫萊特將軍的胸牌是001號。這倒讓馬爾茲放下心來,001號,這說明溫萊特將軍不會離開這座戰俘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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