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架美國B-17轟炸機彷彿是從雲朵裡突然鑽出來的,溫萊特將軍聽到轟炸機熟悉的聲音時,它們已經在博耐號郵輪上空盤旋,並且開始投彈。溫萊特將軍當即意識到情況的危險,他的反應十分迅速,從隨身的軍用挎包裡掏出那面千瘡百孔的美國國旗交給馬爾茲,馬爾茲馬上把國旗展開朝空中揮動。
飛行員肯定看清了這面星條旗,投彈停止了,轟炸機調轉機頭朝另一個方向飛去。
這一切發生在瞬間,宣木純少佐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危險就已經結束了。
溫萊特將軍走近宣木純少佐說:“在馬尼拉上船的時候,我就要求在船上懸掛國際紅十字會的旗幟,但是遭到你們的拒絕,所以纔會出現今天這樣的事情。如果沒有這面星條旗,這條船可能會被炸沉,船上所有的人都會葬身魚腹。這樣的危險不會是最後一次,所以我再次要求在你們的太陽旗上面掛上紅十字會的旗幟,以保證我們這些戰俘的生命安全。”
宣木純少佐哈哈大笑起來:“不,我們的射擊手會把這幾架鳥一樣的東西擊落,這是毫無疑問的。”
溫萊特將軍既憤怒又無奈,他不明白這個矮胖的日本軍官腦袋裡裝的是什麼,他的思維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說不清是愚蠢還是冥頑不化。
宣木純少佐當然不愚蠢。他也知道危險,但是,他一直沒有得到可以在船上懸掛紅十字會旗幟的指令,雖然這條船不是戰艦是郵輪,但他沒有權力那麼做。在宣木純少佐看來,船上如果懸掛了紅十字會旗幟,那會對日本帝國的榮譽造成損害,日本的船隻,不管是什麼船,只能懸掛太陽旗,任何別的旗幟都不可能出現在日本的船上。這之前曾經發生過船毀人亡的事件,那是一艘押送英國和澳大利亞戰俘的貨輪,被美國的B-40轟炸機擊中後沉沒,船上的全部日軍和數百名日本平民以及兩千餘名戰俘統統沉入海底。這樣的死亡雖然毫無意義,但是別無選擇。
溫萊特將軍最終放棄了懸掛國際紅十字會旗幟的要求。因爲在將軍看來,提這種要求等於是對牛彈琴。而現在迫在眉睫的是底艙內近兩千名戰俘的生存問題。將軍不清楚到現在爲止艙內死了多少人,但他十分清楚如果這樣下去死亡將繼續,包括他自己,都會在漫長的航行中耗盡自己的生命。
事實上宣木純少佐已經在考慮這件事了。河田在艙裡待了不過十分鐘,就已經像一條煮熟的狗一樣渾身散發出腐肉的氣息。可想而知,艙內那麼多美國佬是怎麼度過這十幾個小時的。問題的關鍵是,這條船像蝸牛一樣在海上爬行,到達朝鮮的釜山遙遙無期,不改善一下環境,這些戰俘將全部爛在艙裡。這是他不想要的結果,如果戰俘們全都死光了,他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比誰都清楚奉天方面的軍工廠裡急需這些有一技之長的戰俘去開工,生產前線所需要的軍用物資。但是,他不想一下子就答應這位看上去十分傲氣的美國將軍所提出的條件。船上的生活十分枯躁,像貓捉老鼠一樣逗弄一下這位昔日的美國將軍不失爲一件樂趣。
這麼想了,宣木純少佐不由一笑,他用一種戲謔的口氣對溫萊特將軍說:“非常抱歉,我沒有能力改善艙內的環境,這只是一條船,船上什麼都沒有。”
溫萊特將軍說:“至少有空氣。”
宣木純少佐又是一笑:“對,我忘了有空氣。但是我無法像指揮我的士兵一樣讓空氣進入底艙。”這樣說了,宣木純少佐就開始了期待,他期待溫萊特將軍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一樣朝他咆哮,那肯定很好玩。
但是溫萊特將軍一點都不配合,他沒有憤怒,他的表情甚至都沒有一絲變化,語氣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平靜。他對宣木純少佐說:“那好吧,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你就準備把我們這些人擡下船吧。因爲那個時候我們早已經變成了屍體,屍體是不可能自己走下船的。”說完這些,溫萊特將軍轉身朝艙門走,他如柴的背影看上去像一具活動的殭屍。
宣木純少佐十分掃興,因爲沒有得到他想要的娛樂效果,在溫萊特將軍就要跨進艙門的時候他有些無奈地喊道:“你站住!”
溫萊特將軍站住了。在轉過身的那一刻,他知道事情有了轉機,他更清楚日本人不可能讓他們這些人全部死去,這是他不卑不亢對付宣木純少佐的理論根據。他從容地轉過身,對宣木純少佐提出了他的第二個要求,他說:“我要求,爲已經死亡的美國士兵舉行海葬儀式。”
宣木純少佐愣住了,他的好情緒在這一刻蕩然無存,臉色變得像黑鍋底,他控制不住地咆哮起來:“這不可能,你是得寸進尺,把那些死人扔進海里就是了。”
溫萊特將軍依然保持平靜:“不,一定要舉行海葬儀式。你也是軍人,是一個遠離家鄉的軍人。我知道每次戰役後你們都會派專人從死亡的本國士兵身上砍下一截手指或者剪下一綹頭髮送回日本,爲的是讓他們的靈魂迴歸故里與家人團聚。如果你戰死了,你也希望自己的靈魂能回到家鄉吧?”
宣木純少佐大喊一聲:“混蛋,住口!”
溫萊特將軍繼續說道:“美國士兵也一樣,他們的靈魂也要回到祖國。我想,任何一個人,他的軀體裡都或多或少殘留着一些人性,基於這樣的考慮,我才向你提出這樣的要求。人死了,就不會再有敵人,我希望你能站在一個軍人的角度而不是敵人的立場來考慮這件事,這些放下武器的可憐士兵,他們不能活着回到家鄉,就讓他們的靈魂與家人在一起吧。”
宣木純少佐沉默了,沉默良久後他說道:“馬上清理屍體吧。”
死亡人數超出了溫萊特將軍的想象。284具美國士兵的屍體像沙灘上的魚一樣擺滿了甲板。這些屍體和戰場上的屍體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前者是悲壯,後者讓人感到悲憫。但是這一刻,死亡士兵的戰友們已經沒有了眼淚,他們集中在甲板上,眼睛空茫,大腦麻木,死亡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溫萊特將軍再次拿出那面彈痕累累的國旗。他把國旗交給了一個名叫傑夫的列兵,他對傑夫說:“在國旗的引導下,你的戰友們將回到祖國。”
能從將軍手裡接過國旗讓年輕的傑夫感到無比榮幸,面對死亡的戰友,他把國旗高高舉了起來。
宣木純少佐是在偶然轉身的時候看到了傑夫舉起的星條旗。他像受到什麼強烈刺激一樣感覺到了一種疼痛。在這種無名疼痛的驅使下,他像一頭鬥牛場上的公牛一樣怒吼起來:“不許使用美國國旗!”話音未落,他已經拔出了腰間的槍,對準了那面髒兮兮破爛不堪的星條旗。
透過旗子上的彈孔,傑夫看見黑洞洞的槍口正在對準他。他知道槍口裡飛出的子彈肯定會擊中他的身體。但是他沒有動,他不能動,他不能違背將軍的命令放下這面散發着戰火與硝煙氣味的國旗。他在心裡說:“媽媽,我就要見到你了,就要從烤箱裡拿出你親手烤制的麪包或蛋糕了,媽媽我愛你。”
槍響了,傑夫倒在了死亡戰友的屍體上,兩隻手依然捏住國旗的一角。
溫萊特將軍痛苦地閉上眼睛,然後又倏地把眼睛瞪到最大:“畜牲!”他喊道:“沒有人性的畜牲!”
馬爾茲衝過去抱起傑夫拼命搖晃他的身體:“傑夫!”
這一刻,甲板上所有活着的美國人都流下了眼淚。
在巨大的悲痛中海葬儀式繼續進行。隨軍牧師威廉姆上尉手撫聖經,他的聲音先是哽咽,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流暢,他說:“主宰萬物、仁慈的上帝,你都看見了,看見了你眼前發生的一切。這個世界充滿了罪惡,伸出你仁慈的手拯救這個世界吧。賜福給你的孩子,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息,讓他們回家,回到你的身邊,阿門。”
285具屍體被依次扔進大海,大海被砸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