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事情經這麼一折騰,不知不覺到了傍晚。此時盆湖上夕陽如霞,碧波盪漾,又見遠處炊煙裊裊,這一切看得路鷗有點出神。湖面上盤旋着幾隻白色的鳥,兩隻大的,三隻小的。路鷗問站在一旁的曉婭,那是什麼?

白鷺。

路鷗笑笑,說,我是鷗,它是鷺,也算本家。又問,它們是一家子吧?

應……應該是吧。曉婭答。

曉婭覺得有點好笑。說實話她也不能確定,可能除了動物學家外是不會有人想去探究它們之間的血緣聯繫的。既然路鷗這麼問了,曉婭心裡還是願意它們是屬於一個家庭,這也是人之常情。

說着路鷗又想起來什麼,說,沒想到你就是南嶺的人,哦,你家是不是也要拆遷?

我家在西邊,沒動。

你不想回家看看?

曉婭猶豫一下,說,路總,這回是因公務而來,那樣似乎不妥。

你倒是公私分明。

路鷗突然狡黠一笑,說,來都來了,如果你邀請我到你家去,我倒是可以考慮的。

曉婭的臉微微一紅,面對一向莊重的路鷗說出這樣調侃意味的話倒有點不適應了。

那……那好吧,只是我家有點簡陋,望路總不要笑話。

倆人並肩走着,由曉婭引路,在村裡的小巷裡穿行。約莫走了十來分鐘,來到了一處平房前。這平房有三間,一字排開,平房前面紮了一圈籬笆圍成一個開放的院落,院子的四角各立了一根碗口粗的竹子,竹子支撐着一個用細竹條編成的網格形棚架。院子四周種了一些瓜果菜蔬,一些南瓜已長出藤蔓沿着竹子攀緣而上在棚架上四處伸展。院子正中擺着一張矮方桌和幾個兀凳。一隻老母雞正帶着幾隻小雞在地上啄着。

曉婭說,這就是我家,路總,請進吧。曉婭推開籬笆門讓進路鷗。老母雞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跳開了。只聽到屋裡傳出一聲問話,誰啊?聲音綿軟而慈祥。接着門簾被撩開,出來一位腰繫圍裙,手上沾滿面粉的婦人。那婦人一見曉婭就高興地叫起來,小丫子,是小丫子回來了。他爹,快出來,小丫子回來啦,她又朝屋裡喊。

曉婭上前一把抱住婦人,叫了聲娘,也不管身上的衣服被面粉蹭得到處是白點。婦人憐愛地呼道,瞧!多大的人啦,還像個小孩。

曉婭她爹這時也出來了,一位面容憨厚神態拘謹的老漢,見到曉婭也是樂呵呵地笑着。曉婭叫了聲爹。

婦人這時轉過來,上下打量着路鷗。曉婭把她爹孃拉到路鷗面前,介紹道,這是我爹我娘,這位是我們集團老總,路總。

路鷗向曉婭爹孃微微鞠了一躬,微笑說,伯父伯母,您老好。

曉婭娘驚呼,您就是路……聽小丫子說起過,沒想到這麼年輕,俊,俊。

路鷗撲哧笑了。他從不認爲自己長得帥,也沒有人說過,今天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俊,只認爲這是客氣話了。其實曉婭娘倒也不是客套,在她眼裡凡是年紀輕的她都覺得俊,俊在她的思維裡更多的是年輕的意思,而不是英俊。路鷗下意識瞥了曉婭一眼,曉婭臉上紅了一下,見路鷗瞥過來的目光,對接了一下,趕緊挪開了。

死丫頭,來客人了也不早說,這不都沒準備呢,曉婭孃親暱地擰了擰曉婭的紅臉說。

曉婭娘說,快請進。說着要將路鷗讓進屋內,卻見曉婭爹悄悄拽了拽她孃的衣服,輕聲說屋裡太亂了。曉婭娘立馬反應過來,說,哦,裡面還沒收拾,這邊先坐。讓路鷗在院子裡的兀凳上坐下。

她爹,拿水去。曉婭娘吩咐着。

不一會兒,曉婭爹拿着一個鋁合金茶壺和兩隻海碗出來交給她娘。曉婭娘倒了兩碗水,將一碗推到路鷗面前說,路總,喝點水。又說,你們聊,你們聊。說着拉着她爹進屋忙去了。

路鷗端起碗喝了一口,水是溫的,純淨,帶着絲絲的甜味。平江靠海,地下水含鹽量高,路鷗平時喝的水都有淡淡的鹹味,沒曾想這南嶺的水卻是如此純淨甜美,不禁問道,這水是盆湖的嗎?

曉婭答,是村裡的一口水井打上來的,不過這裡屬盆湖水系,也算是盆湖的水。

路鷗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又問,那個喬二虎是幹什麼的?

曉婭說,喬叔家裡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大虎,二虎是他的二兒子。早些年兄弟倆在外省一家建築工地打工。有一次大虎在三樓貼外牆瓷磚時不小心從棚架上跌落下來,當時就不省人事。大虎被送進醫院搶救,院方要求家屬先交押金。二虎跑回公司要押金,公司說大虎施工時沒按規定掛安全帶,有錯在先,公司不承擔責任,叫大虎責任自負。二虎當時就急了,抄起工地上的一把鐵杴就要拼命,硬是被其他工友給拉住了。公司也怕事情鬧大,勉強同意先墊付手術押金。大虎因爲傷勢過重,還是沒搶救過來。後來二虎找公司要賠償,公司說墊付的押金沒向你要回就算不錯了,還想要什麼賠償。那個公司其實是個皮包公司,工程已被轉了好幾手了,根本就沒有爲員工辦理什麼工傷保險。二虎又找了幾次都沒要到錢,二虎知道這賠償是要不回來了,後來也就離開了那家公司。離開後二虎到了一家運輸公司開車拉貨,攢了一些錢就娶了媳婦。他媳婦叫玉花,還有一個小女兒,這個家全靠二虎一人撐着。真是禍不單行,平安日子沒過幾天,二虎的娘又病了。先是腹部疼痛,他娘也沒當回事,只是咬牙忍着。村裡的人有病都是先忍着,一是沒錢看病,二是看病確實不方便。後來她疼得更厲害了,人也瘦得不成樣,纔到醫院檢查,是肝癌。醫院說要手術,手術費再加後期治療需要一大筆錢。二虎聽說後就回來了,之後就發生了今天的事。

路總,其實二虎是個好人,他本性善良,孝順,仗義。他只是太直了,凡事不經大腦,也是她孃的病把他逼到這個境地。曉婭在極力地消除二虎給宏遠集團帶來的負面影響。

我知道,關於二虎的事,我答應你,我會慎重考慮的。哎,我聽二虎叫你小丫子,你爹孃也叫你小丫子,是你的小名嗎?路鷗有意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曉婭難爲情地說,對,我小名叫小丫子,後來取的學名叫喬小丫。

那怎麼變成曉婭了?

在小學時還叫喬小丫,到了中學後,總覺得這個名字不正規,就改了,取個諧音。

我沒聽說南嶺有學校,你在哪兒上的學?

南嶺沒有學校,小時候上學都要到二十里外的鄉上學校去。

要到原都鄉?那好遠啊!

是啊,因爲路遠,又是山路,我們每天五點就要起來,步行兩個多小時才能到校。中午就吃自己早上帶來的飯菜,下午放學後再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回家,天天如此。最怕碰上下雨天,山路又滑,每次回到家都是一身泥水。

曉婭頓了頓又接着說,到了中學,情況有所好轉。中學是在市裡,住宿制,只在每個週末回一趟家。後來就考上了大學,誒,我還是南嶺的第一個大學生呢,曉婭有點得意。又嘆了一口氣說,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現在看着孩子們還要走路上學,心裡不是滋味。不過現在好多了,有水泥路了,可惜不通車。

路鷗靜靜地聽着,沒有吭聲。曉婭又說,大學畢業後我就回到平江。那時就業機會並不多,我爹孃就請我們村主任想想辦法幫幫忙。村主任倒也盡心,他想如果南嶺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後找不到工作還得回南嶺務農,那對其他孩子來說將是個沉重的打擊,將來還會有誰想着考大學,想着走出這南嶺?於是他就找到他表哥幫忙……

路鷗插嘴問道,他表哥是誰?

曉婭笑了笑說,你也認識,就是平江紙業的陳百春。只是當時他還不在平江紙業,當時他是東嶺鄉的鄉長。喏,曉婭指了指遠處的獅子嶺說,東嶺就在獅子嶺的東面,是個大鄉,不像這邊南嶺是個小山村。村主任希望陳百春把我安排到東嶺鄉**上班,陳百春說鄉**的是幹部編制,不好進。陳百春就找了他的一個朋友要把我招進平江紙業,陳百春的朋友也只是勉強答應。倒不是我的問題,是他覺得平江紙業已大不如從前,職工的工資發放都有困難,他怕耽誤我的前程……

曉婭的敘述被一陣母雞的咯咯聲打斷了。曉婭停頓一會兒,等母雞安靜下來接着說,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只想儘快找個較爲穩定的工作,也算對自己十來年的學生生涯有個交待,就這樣進入了平江紙業了當個普通職工。後來市裡將陳百春調往平江紙業當經理,陳百春就把我調過來當他的秘書。

哦,是這麼回事,路鷗像是明白什麼似的說,難怪你當時替陳百春擋道,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

什麼?曉婭不明白。

就是在談判那一陣時,你爲陳百春辯護。

曉婭想起來了,說,不怕您笑話,我是因爲陳百春才進入平江紙業的,我自然會爲他說話了。我爹孃從小就教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一直奉行着這條信念。人家對我好,我就對人家更好。

路鷗沉默不語,許久才問了一句,如果別人對你不好,你會怎麼待他?

誰沒有犯錯的時候?如果能原諒就原諒他吧。像我們村裡鄰里間也常常發生口角,有時還動手打人,但事情過後倆家不也當沒事似的,互有來往。

那如果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呢?

不可原諒,不可原諒?曉婭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沒碰到過……

倆人聊着,不知不覺天色已暗下來,院子裡亮起了燈。

曉婭的爹孃從屋內端出晚餐擺在桌上,是幾盤家常小炒,一鍋燉雞肉。還有一小瓶白酒,兩盞小酒杯。

曉婭聽說過路鷗是滴酒不沾的,見爹孃把白酒端上來連忙阻止。

路鷗四下看了看,不知什麼原因眼圈有點泛紅,開口說,那我就喝一盅。

於是曉婭一家就和路鷗一起在院子裡邊吃邊聊,一直聊到深夜。路鷗告辭時,曉婭娘把兩隻上過色的雞蛋塞到路鷗手裡,說,第一次來,吃倆紅蛋,討個吉利。

路鷗道別後同曉婭一同返回工地。深夜的涼風一掃白日的悶熱,給小山村帶來了寧靜和清幽,只有遠處偶爾響起的犬吠聲似在宣示着它的忠誠。

路鷗背手緩慢地踱着步子,擡頭望了望時隱時現的月牙兒,感慨地問身旁的曉婭,俗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那你的高處是哪兒?

曉婭想了想,說,我想像路總一樣,當個成功的企業家。

我算成功嗎?

我覺得是。路總,您別笑我俗,我就想當個像你一樣名利雙收的企業家。

你倒是坦誠,不掩飾。

我爲什麼要掩飾,要掩飾的都是些陰暗齷齪的東西,我的想法規規矩矩堂堂正正,擺在哪兒也沒人敢說我是錯的。

哼,追名逐利。路鷗不以爲然。

路總,你敢說你不是在逐利嗎?難道你還希望你辛辛苦苦嘔心瀝血耗盡你半輩子心血的公司破產嗎?說到這時,曉婭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激昂的語調一下子低落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路鷗,她做好準備迎接路鷗即將而來的呵斥。

路鷗一時語塞,難道她說得不對嗎?難道事實不是這樣嗎?路鷗無法反駁,他的眼中閃着耀眼的光芒,只是在幽暗的月光下曉婭並未看到。曉婭能感覺到路鷗的異樣,那是從路鷗身上每一個毛孔中散射出來的氣息,一種複雜的,她難以讀懂的氣息。

之後是許久的沉默,曉婭感覺可能傷害了路鷗,但又被自己馬上否定。路鷗是什麼人,是一個能被她無意發表的一席話傷害的人嗎?不,顯然不是。路鷗能走到今天,擁有今天的地位,什麼世面沒見過,什麼場合沒經歷過,豈是她曉婭能傷害得了的?

也許是爲了避免尷尬,曉婭岔開了話題,她問道,路總,有件事我一直想問您,不知您介不介意?

路鷗一笑,說,是不是想問調入集團總部的事?

曉婭笑笑。

路鷗說,我想給你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曉婭愣住了,搖搖頭說,我不明白。

這麼說吧,我總在你身上看到我當年的影子。怎麼……不明白?以後你會明白的。他說。

倆人在夜晚村子的巷子裡是邊說邊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十幾分鐘的路程卻不自覺地走了一個多小時。

曉婭當夜也隨路鷗返回平江,司機老楊已在工地上吃過晚飯,等着路鷗。路鷗對杜經理交待了一番後就上車返回平江。

在車上,路鷗剝開一枚紅蛋,是個雙黃蛋。曉婭見狀直說路總今天好運氣,吃到雙黃蛋,她有好久都沒吃過。路鷗卻只是默默吃着雙黃蛋,沒再開口說話。曉婭覺察到路鷗情緒黯然,也沉默了。

車廂內悄然無聲……

曉婭似乎想起今晚的那道燉雞肉路鷗他一塊也沒吃過。

曉婭這晚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在像牛馬反芻似地咀嚼着與路鷗說過的每一句話。倒不是她發現路鷗有什麼魅力,路鷗給他的感覺不過是個腰纏萬貫其貌不揚的富商,當然與其他富商相比還算年輕一點,至少頭頂未謝。她說路鷗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也不過是她信口之詞。說實話,曉婭對路鷗的印象並不太好,路鷗時不時會流露出來的一種目中無人的神態,包括對陳百春,包括對自己。這種神態一直刺激着她,使她與路鷗對話時總覺得低人一等,以至於她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今天,她卻發現路鷗是個有魔力的人。對,是魔力,一種無法言說的魔力。不知這種魔力對別人是否有效,但對自己確實發生效力了。她發現她在路鷗面前有了明顯的變化:語言流利了,語句順暢了,語速加快了,條理清楚了,思路開闊了,總之,變得能說會道了能言善辯。

她自信她還算個口齒伶俐之人,她明白這口齒伶俐也僅針對她所熟悉的人。她一向活潑熱情,與同學或朋友在一起時,話題往往是由她先挑起的,她似乎在承擔着社交中心的角色,她也願意承擔及樂於其中。但要是碰上較生疏的人,她立馬又變得沉默寡言了。倒不是因爲女性矜持的本能在產生着自然的保護,在曉婭眼裡是不知矜持爲何物的。與陌生人確實是無從談起,你不知道對方的性格脾氣興趣愛好,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的確無聊。曉婭不是個善於搭訕的人,她從來沒想過也不願意去掌握這個技巧。

可在路鷗面前,她變得願意和他交談,願意表現自己。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路鷗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變化。三個月之前的第一次交鋒她就顯露出強烈的表現欲,今天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怎麼會這樣呢?曉婭回想着與路鷗交談的細節,發現大多數時候她並沒有將路鷗視爲她的上級,相反,與路鷗的相處更像是與交往多年的老友在暢談着心事,偶爾還可以發發脾氣。她在不知不覺地扮演着這樣的角色。

不過曉婭還是從今晚的交談中琢磨出一點東西來,那就是路鷗並不是外人所想像的那樣簡單光鮮,他的心裡似乎擱着什麼心事。

會是什麼事呢?她想。不過她又立馬告誡自己,想什麼呢,趕緊睡覺!

臨睡前,曉婭對今天與路鷗的對話做了最後的總結:儘管不令人愉快,但也不無聊。

第二天,宏遠集團出臺了一項決定,爲集團旗下公司的所有員工在原有法定險種的基礎上又辦理了商業醫療保險和人身意外傷害保險。雖說攤到每個員工身上沒多少錢,但旗下公司有着兩萬餘名員工,算起來也是好幾百萬的開支。

此時宏遠集團因之前的平江紙業併購案引發的資金短缺問題開始顯現,集團的賬面上並無多少能動用的資金。路鷗還是絞盡腦汁東拼西湊,硬是擠出這筆錢。

看看平江的其他公司,不要說是商業保險,就是國家規定必須辦理的法定保險也未必都有,他們是能省一筆是一筆。宏遠此舉在平江市引起了軒然大波,鬧得是沸沸揚揚不得安寧。其他公司的員工都要求公司爲自己辦理相關的保險,搞得平江公司的老總們是怨聲載道:路鷗啊路鷗,你要搞什麼保險也沒人攔你,可你也沒必要這樣大肆宣揚,低調點不行嗎?

這倒是冤枉路鷗了,路鷗絕不是個行事高調的人。你有能力剝奪員工的飯碗也無法封住他們的嘴,這事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

後來就連市長也開玩笑地說,平江企業多少年沒解決的問題,被路鷗在一夜之間給搞定了,路鷗的一句話頂得上主管部門十年的工作。

只有曉婭心裡明白路鷗爲什麼突然給員工辦理保險,他是在聽了喬大虎的遭遇後做的決定。也許別人聽完了也沒當回事,權當是茶餘飯後的新聞談資,最多也就是對喬叔一家深表同情。路鷗卻能從這則不幸的故事中發現企業管理中存在的問題,並將隱患消滅於萌芽狀態。看來路鷗確實有獨到的眼光和思維。

如果說辦理保險只是讓宏遠公司員工的心跳動了一把,那路鷗決定的第二件事卻使整個平江翻騰起來。路鷗將原屬於平江紙業的所有設備拍賣出售,並且拆除廠區內所有的建築物。之後傳出的消息說路鷗要在平江紙業原址上開發商品房,大家這才明白路鷗心裡的盤算。

原來,平江紙業位於平江市的東面,陽河下游出海口處,背山面水。當初將平江紙業建於此處一是爲了排污方便,不至於影響到陽河的水質。二是因爲廠區後面有座山,叫駱駝嶺,是由兩座綿延數裡的山峰構成的,山上漫山遍野的竹林爲造紙提供源源不斷的原料。路鷗實際上看重的就是這裡的地理位置,北靠竹山,南臨陽河,又位於整個平江的東方,是個絕佳的居住環境。

況且在陽河兩岸是橋樑飛渡街道縱橫商鋪林立,早就沒有了可開發的土地。偶有一兩幅土地,那也是面積狹小見縫插針似的嵌在居民樓當中。像平江紙業這樣大盤的土地開發在平江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因此路鷗才下定決心付出血本,可謂是畢其攻於一役。

有了初步規劃還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真要實施起來那又是困難重重。宏遠現在就遇上了最大的困難——資金,開發如此龐大的項目所需要的資金絕不是一個宏遠集團可以承受的。當然,融資的最簡單辦法就是邀請其他有實力的公司共同投資,路鷗顯然有這樣的號召力。其實不用號召,現在已經醒悟過來的平江老總們正虎視耽耽地盯着路鷗嘴邊的這塊肥肉,只待路鷗一招手便立馬上來分一杯羹,幾家大公司已向宏遠發出合作的意向。路鷗對如何融資有自己的考慮,他想由宏遠集團一家來獨立完成這個開發項目,他不想將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落入他人之手,就是與他人共享也不願意。於是他決定走另一條路——銀行貸款。

這天,路鷗帶着曉婭直奔中國銀行平江支行。在路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司機老楊突然打開了話匣子,他說,這兩天我們家可真是熱鬧,老二媳婦也生了,也是個胖小子。現在我們家是大孫子哭完小孫子哭,小孫子哭完大孫子接着哭,吵得我是兩耳嗡響腦袋發漲。老伴是更不用說了,她是忙完這個忙那個,沒完沒了的轉圈。她說退休退休也沒閒着,不但沒閒着還比以前上班更累了,以前上班只是心累,現在倒好,身心一起累了……

老楊又說,路總啊,您可得抓緊囉。

曉婭心想,這老楊也關心起路鷗的終身大事了。她瞧了路鷗一眼,正好路鷗也側過來看她,並說,老楊,您放心好了,快了快了。說完又意味深長地向曉婭點點頭。

曉婭的臉騰地一下燒了,她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頭髮,想着剛纔老楊和路鷗的對話,還有路鷗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難道……不可能,曉婭的胸腔猶如小鹿亂撞跳個不停,身子也麻酥酥地僵在那裡。

正在曉婭爲如何擺脫困境而爲難之際,車子到了中國銀行平江支行。路鷗一下車就被猛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他眯着眼適應了一會兒,然後看到曉婭那張潮紅的臉,說道,最近天熱,注意別中署。

曉婭心裡嗔道,中什麼署,全怨你!不過路鷗那關切的語氣還是使她從心裡涌出一股甜絲絲的感覺。

中國銀行平江支行是平江最大的金融機構,宏遠集團是平江最大的經濟實體,這兩者的首腦聚在一起自然有着外界道不盡的神秘感,曉婭現在就有這種感覺。她不知道所謂的大人物在一起是如何寒暄交談的,她只在影視裡見過,但那是想像的產物,不是生活。她想見識生活中的這種場面,她期待着他們這次會面。

會面在行長辦公室進行。曉婭隨路鷗進入行長辦公室時,行長正低頭看一份文件。見到路鷗,行長揚了一下眉,然後笑了笑,那是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微笑。行長沒起身招呼,也沒說請座請喝水什麼的,就自顧自接着看手裡的那份文件。路鷗也不客氣,徑自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曉婭也隨之坐下。隨後行長拿起電話囑咐了幾句,片刻,一個秘書進來拿走了那份文件。曉婭注意到秘書出去時將門輕輕的帶上,看來她已接到行長不得打擾的指示。

行長看上去是年長路鷗幾歲,中等身材。可能是長期室內工作的緣故,看起來清爽白淨。曉婭心想他可比路鷗帥多了。

行長等門關上後,起身來到路鷗身邊坐下,開口說道,我一聽說你把平江紙業給拿下了,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接着又問,多少?

路鷗沒有答話,只是伸出四個手指頭。行長見狀說,你當銀行是我家開的?有難度。

路鷗笑道,沒有難度我就不找你了。再說又不是白給,你摸摸良心,你從我身上賺了多少?你敢說你不是榨取我的血汗爬到這個位置上?

是是是,我明白,沒有你路鷗就沒有我王大民的今天。人常說知恩圖報,我今天就把這個恩報了,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我頭上這頂烏紗帽不要了。

別別別,怎麼說得像是我逼你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似的。你也別報恩了,我用整個宏遠集團來保你的烏紗帽,這個份量夠吧。

瞧瞧,我是想什麼你就送什麼?要不我怎麼就喜歡和你打交道呢!不過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已說的。

對,是我自願,你王大民本不願意,是我硬逼你的,成了吧。路鷗恨恨道。

哈哈哈,說完倆人都笑起來,接着站起身,曉婭也跟着起身。吳大民看了曉婭一眼,詢問的目光轉向路鷗。

她叫曉婭,以後就她來,路鷗說。吳大民向曉婭點點頭,曉婭也報以微笑。

走到門口,吳大民正色道,什麼時候回家,老媽想給你包頓餃子。

路鷗收起嘻笑的神態,說,等忙過這一陣,一定去看看。

王大民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曉婭,還是向路鷗問道,嗯,那個……她什麼時候回來?

路鷗看了看他,笑道,你的消息一向不是挺靈通嗎?嗯,得過些日子。

說完倆人就擁抱一下,互相拍了拍肩膀,路鷗就離開了。

曉婭沒想到銀行貸款這麼簡單,簡直如同兒戲,前後不到十來分鐘的時間就談妥了,的確認人無法相信。瞧他們倆人根本不像是在談論國家嚴肅而規範的金融貸款活動,更像是朋友之間聊家常,而且是啞謎似的家常。

曉婭是一頭霧水,回到公司後她忍不住問道,路總,談妥了嗎?

嗯。

可我怎麼聽得稀裡糊塗的。

有什麼不明白的?

咱們要貸多少錢?

四億。

曉婭一下被震住了,我還以爲是四千萬呢!

哼,四千萬,你以爲就挖個坑鋪條路這麼簡單。四億隻是我的保守估計。

那你爲什麼不多貸點?

你真以爲銀行是他們家開的,想貸多少就代多少?以目前宏遠的實力也只能貸到四億,這還是我把整個宏遠集團全押給銀行換來的。

怪不得你說用整個宏遠集團保他的烏紗帽。

那您又說榨取血汗什麼的,是不是他要……要……回扣之類的?曉婭吞吞吐吐地擠出這句話。她也明白不該問這類敏感問題,就算有什麼回扣,那也是路鷗的隱私,公司的機密,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但她實在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路鷗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曉婭會有如此疑問,他冷冷地說,難道我路鷗在你眼裡竟是這號人!良久又嘆了口氣,說,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是發小,後來他進入銀行系統,我……我後來做起了生意。大概在六年前,有一次我因資金鍊斷裂急需一筆錢,就找到當時的中行平江支行信貸部。他就在信貸部,是信貸部副主任。沒曾想這小子是六親不認,要貸款可以,但要我拿東西來抵押。我當時沒辦法就像這次一樣把整個公司押上了。這小子夠狠,公私分明,他不管你企業綜合實力怎樣,一律按抵押物的百分之六十確定,也不接受擔保貸款,更不用說是信用貸款了,要不就寧願不貸,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所以他的手裡沒出現一筆壞賬呆賬,而其他人手裡總是會出現那麼幾筆。就這樣他因業績出色被提拔爲信貸部主任,再是副行長,最後是行長。最近幾年他主要的幾筆大額貸款都是給我的,銀行從宏遠公司賺取了不少利息。我是沒日沒夜地經營公司,賺的都是血汗錢啦,他倒好,坐在辦公室裡大筆一揮,近貸款額百分之六的利息就被他吃了,你說可不可氣。我說他是榨取我的血汗才爬到行長的位置上這不過分吧。像這回貸了四個億,每年光利息就得有兩千多萬。所以說貸款也要考慮自己的還貸能力,沒還貸能力就給你十個億你也吃不下。

原來是這麼回事,曉婭終於明白了過來。

接下來,銀行貸款的手續就交給你負責。路鷗下達了指令。

好的。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通知喬二虎準備還錢。

啊!二虎哥他現在哪有那麼多錢還您?曉婭有點着急。

瞧你急得,我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嗎?今天你沒聽到老楊在車上說得那些,老伴在催他,他在催我呢。跟我多少年了,該讓他休息了。這樣你通知喬二虎來上班,接替老楊開車。每月只發基本生活費,其餘的用來抵銷五萬元欠款。待還完錢他就自由了。

曉婭又是喜又是羞,喜的是她爲二虎高興,解決了二虎還款的問題,還爲他找到了份工作。這樣他就不必再外出打工了,也可就近照顧家裡。此舉算是一舉數得。羞的是之前在車上路鷗和老楊說的是司機人選的事,自己還以爲……

就這樣喬二虎成了路鷗的專車司機。

在送別老楊的那天,路鷗捧着一個盒子說,你要走了,我沒什麼好送你的。知道你喜歡這個,就訂做了一個,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老楊打開盒子一看,是個軍用卡車模型,就是他以前常開的那種。

老楊嗯嗯兩聲,憋不住壓着嗓子啜泣起來,路鷗的眼也紅了。老楊說是我沒福份,不能再跟路總了。路鷗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到老楊的手裡,老楊趕緊阻擋着,連說不妥不妥。路鷗說早該讓你休息了,是我對不住您,這是給您的補償。老楊就不再堅持了。

老楊走後,路鷗說,老楊原是一名運輸兵,在成都軍區川藏線運輸隊服役。你們也知道跑川藏線的人一隻腳已伸進鬼門關了。他服役期滿後由於太喜歡開車了,捨不得離開部隊,就轉爲志願兵,接着跑川藏線。後來是他媳婦說整天爲他提心吊膽的受不了,再不回來就要離婚了,他才復員回到地方。起初是到一家國營農場工作,但農場又沒車讓他開,他實在是憋不住了,又離開了。後來正好碰上我要一名司機,他就來報名,我看了他的履歷當場就決定錄用他,就這樣一直做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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