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機(七)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脫古思貼木兒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斑駁的燈影,他睡不着,自從北和林再度失手,脫古思貼木兒就失去了睡眠的樂趣。

“我今日是陛下的囚徒,陛下又怎知自己不是一個囚徒”,鐵膽書生李善平的話在他耳邊迴盪。這個書生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記憶,當兩人面對面時,脫古思貼木兒有時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的囚犯。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把李善平推上城頭。脫古思貼木兒本想在兩族之間播種下永遠的仇恨,卻收穫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果實。自從那一天起,震北軍每下一城,必拆之,大元帝國幾世幾年劫掠東西方而在建成的都市,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在草原上消失,曾經金壁輝煌的宮殿俱化做亂瓦殘磚,牛羊在昔日的花園裡踐踏,野兔在昨天的大殿上做窩。一圈圈的野草將王圖霸業湮沒,侵蝕成糞土。

天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多久,穿上件外套,脫古思貼木兒索性坐了起來。裹在被子中的烏雲其其格翻了個身,露出一段潔白的手臂,嘴裡開心的嘟囔了幾句,不知沉醉在怎樣的好夢中。

脫古思貼木兒嘆了口氣,輕輕的把妻子的手臂放回被子裡,順便伸手擦去她眼角上殘留的淚痕。三千里地山河,多少回悄然入夢。

夜已經深了,伺候二人起居的太監和宮女都到殿外側間內休息,整個大殿裡靜悄悄的,連燭火跳動的聲音都能聽見。這是一種產自金州的香蠟,點起來有種令人迷醉的味道。

“獨然南立海中,波擊雲騰,每至春間,羣龍所集,於上交戲,而遺涎味……其龍涎初若脂膠,黑黃色,頗有魚腥之氣,久則成就土泥”,文人關於龍涎香的記載有很多臆想成分,而據冒險前來販賣香蠟的走私商人說,廣東漁民湊錢購買鉅艦出海,在南面的大海深處殺死巨鯨,於食道中取得此物。

大海,白帆,巨鯨,萬頃碧波之上,雲蒸霞蔚。可惜,朕偏偏生在帝王家,否則,帶着你雲遊四方,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當年曾被無數嬪妃環繞,並沒覺察出哪個在心中所佔更重,如今身邊只剩下這一個,反而懂得了珍惜。給妻子掖掖被角,脫古思貼木兒緩緩走向書案。提起筆來,卻不知是否該落下。

朕是否真的該再次請和?烏雲其其格白天的話對脫古思貼木兒觸動非常大。這仗打得有意義麼?雖然說黃金家族和漢人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可自己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哪裡沒有漢人的印記。就連這牀上的羊絨被子,都是地道的北平貨。蒙古帝國征服了世界,同時也在世界中消亡。西去的蒙古人成了虔誠的基督徒和穆斯林,作爲留在東方的黃金家族繼承人,自己最擅長的不是騎射,而是漢人的詩詞歌賦。

簾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巡夜的士兵微微亂了一下,旋即恢復了平靜。南和林的夜晚並不安寧,震北、安東、威北三路大軍,十五萬人馬鋒芒皆指向這裡,守軍一日三驚。守城的士兵中有不少是從大寧和北和林前線逃回來的驚弓之鳥,半夜裡經常有士兵被風吹草動驚醒,慘叫着到處亂跑,僅上個月就發生了兩次炸營事件,雖然肇事者被嚴刑處置,依然無法讓士兵們保持高壓下的冷靜。

吵鬧聲越來越大,肯定是也速迭兒這傢伙在生事,脫古思貼木兒恨恨的想。也速迭兒的部下驕橫無禮,調動全不把脫古思貼木兒這個皇帝放在眼中,脫古思貼木兒從北和林帶出來的兵太少,只能對也速迭兒的犯上行爲一再忍讓。蒙古人敬重英雄,草原上弱者根本沒有生存的餘地。

寢宮的四面都有馬蹄聲傳來,牀上的烏雲其其格被馬蹄聲從夢中吵醒,伸手摸了摸,發現丈夫不再身邊,一個骨碌坐起,瞪大眼睛,吃驚地問道:“萬歲,您什麼時候起來的,臣妾……。”。

脫古思貼木兒冷靜的對妻子笑了笑,眼中流露出平素裡難得的幾分溫柔。“愛妃不必自責,朕睡不着,你先歇吧,這馬蹄聲如此急,估計今晚前線有事,朕出去看看,來人——”。

寢宮外伺候的太監宮女一個都沒有迴應,宮殿裡立刻顯得空蕩蕩的,只有脫古思貼木兒發怒的呼喚聲繞樑不絕。

窗外亮了起來,數千支火把的影子映在天鵝絨窗簾上。顧不上皇家威嚴,脫古思貼木兒快步走到寢宮門口,伸手拉開的宮殿門。

無數士兵面無表情的站着,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動。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是誰的部下,竟敢到朕的寢宮來鬧事”,脫古思貼木兒大聲斥責,一股冰冷的感覺從頭皮傳到腳下,反了,有人造反了,朕的士兵呢,朕的忠心耿耿的衛隊呢?

“叫你們的領頭者上前出來見朕”!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彷彿不是發於自己的喉嚨。

人羣刷地向兩邊分開,中路軍主帥也速迭兒、太師阿魯臺、先鋒恩克、土默特部大將耶利先哥、托克托部首領白音莫和、窩闊臺系的貴利赤……南和林的柱石之臣一個不少,排着隊,整齊的向寢宮走來。

禁軍統領額勒伯克在哪裡,怎麼一點打鬥的聲音都沒有就讓這些人靠近的寢宮。脫古思貼木兒強壓住快跳出胸膛的心臟,四下裡尋找自己的胞弟額勒伯克。

被他目光掃過的禁衛軍將士紛紛把臉避開,不敢對視脫古思貼木兒的眼睛。終於找到了,窗口處,自己平素最喜歡的弟弟額勒伯克正指揮士兵用木條將多餘的門窗釘死。

“也速迭兒將軍,前線有軍情麼”?脫古思貼木兒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冷冷地問。

“沒有”。也速迭兒習慣性的回答。

“阿魯臺太師,今晚長生天有什麼特殊的警示麼”。脫古思貼木兒把目光從也速迭兒的臉上移開,轉向太子阿魯臺。

“沒有”,阿魯臺低下頭,語調有些羞澀。

“那諸位愛卿半夜來朕的寢宮所爲何事,莫非聽說有人要謀反麼”。脫古思貼木兒站直身子,聲音在早春的寒風中傳出好遠。

衆人在他的逼問下,身子一抖,膽小的幾個人悄悄的後退了半步。

“我等前來請皇上退位”!先鋒恩克上前一步,大聲高呼。此時士氣決不可瀉,也速迭兒被兒子的高呼聲所提醒,跟着上前拱手施禮:“各部將領前來請陛下去帝號,結束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

“是啊,不打了,沒完沒了”,默特部大將耶利先哥跟着走上前,緊隨在也速迭兒父子身後。

其餘將領從剛纔的畏懼中緩過神來,一齊附和,“不打了,有完沒完,連母羊都沒時間下崽子”!

持續多年的戰爭,讓草原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在大明朝經濟和軍事的雙重打壓下,厭戰之風在蒙古士兵中迅速蔓延。蒙元帝國失去了勇士們必勝的信念支撐,也速迭兒父子看準時機輕輕一揮手,就完成阿里不哥系貴族幾輩子都不敢想的事。

“這麼說,爾等下定決心要出賣朕嘍”,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脫古思貼木兒混亂的思維反倒漸漸清晰。

“我們沒出賣你,我們只是不願意再爲一個人的夢想,流乾整個草原的血”,太師阿魯臺啞着嗓子回答。

“察合臺部的十萬精兵就在路上,堅持過這個春天,我們就可以反擊,到時候,整片大地都是我們蒙古人的,祖先的輝煌就會重現,難道你們連這幾天都等不了,都不肯給朕麼”?

階下沒有人回答,從士兵們冷漠的眼神中脫古思貼木兒看到了答案。

“陛下的十萬精兵,恐怕不會來了”,也速迭兒笑了笑,將一封書信擲到地上。

“察合臺汗國的精兵來了,陛下要分一半江山給他,連我們的土地也他隨便挑,包括我們世代居住的牧場,陛下將我等置於何處,這和大明的軍隊來了有什麼分別”?阿魯臺太師大聲質問。

“這”?脫古思貼木兒無法回答,也速迭兒將他寫給察合臺汗的密信掏出來那一瞬間,他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烏雲其其格拎着脫古思貼木兒的戰袍,呆立在門口,雖然早就預感到有這麼一天,她還是被突然來臨的災難嚇暈了,打算給丈夫批在肩上的袍子無力的順着門框滑落。

脫古思貼木兒走過去,俯身將袍子撿起,拍拍上面的土,小心的穿在身上。當年那個漢人李善平爲什麼會平靜的整頓衣冠,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那個書生的心情。擡手理順妻子耳邊凌亂的鬢髮,愛憐的看了幾眼,轉過頭,脫古思貼木兒對昔日的部將提出了最後的要求。“給朕留一些顏面,不要讓漢人侮辱朕的尊嚴”。

也速迭兒點點頭,幾個士兵走上前,將一個鍍金托盤放到寢宮的大門口。掀去上面的黃緞子,露出一匹白綾,一壺毒酒。

脫古思貼木兒端起托盤,微笑着向寢宮內走去。

wωω.тTk Λn.CO “哥,你們在開玩笑對不對,哥,你看看我,我是烏雲其其格,你的親妹妹呀,脫古思貼木兒是你的妹夫,咱大元的皇帝,哥――”。烏雲其其格歇斯底里的叫着,跪在地上,衝着哥哥不住磕頭。

也速迭兒閉上眼睛,轉過身體,不敢回答。

“陛下”,烏雲其其格見無法打動哥哥,抱着丈夫的腿死活不肯放開。“陛下,咱們將皇位讓給他們,咱們去草原深處隱居,咱們去當一對牧人”!

恩克揮揮手,幾個健婦衝上來,用力將烏雲其其格拉開。

“哥――,陛下――”,烏雲其其格哭喊着,對着幾個僕婦又踢又咬。

“小心,小心,別傷着烏雲其其格”,脫古思貼木兒的胞弟,禁軍首領額勒伯克此刻才跑了過來,張開雙臂將烏雲其其格攬在懷裡。

“額勒伯克,他們要殺你哥哥,你看到沒有,看到沒有”,烏雲其其格哭喊着,用盡全身力氣在額勒伯克的懷抱中掙扎。

“烏雲,別怕,別怕,我說過要保護你一輩子的,我會做你一個人的武士,你的奴僕”,額勒伯克不顧周圍蒙古人憤怒的目光,用自己認爲最虔誠,別人看來最噁心的話語表白着。口水順着嘴巴滴到靴子上。

脫古思貼木兒全明白了,今夜,文武百官都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東西,自己此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烏雲,別哭了,你幾曾見過從皇位上退下來的牧人?你應該嫁給能保護你的人,我不過是個書生,卻不幸生在帝王家,要承擔自己本來承擔不了責任,這些年跟着我,你太辛苦,也該再找一個知道疼你愛你的人過下半輩子”,脫古思貼木兒衝着絕望的妻子低聲安慰,聲音帶着這輩子從沒有過的柔和。

“不――”,烏雲其其格哭得聲嘶力竭。許多被軍隊隔離在一邊的太監宮女都垂下頭,眼淚滴滴答答的落入乾旱的大地上,快速滲進去,頃刻不見痕跡。

“額勒伯克,從小你要的,哥哥從來沒拒絕過,這次也不會,好好照顧你嫂子,咱們草原上沒有漢人那麼多爛規矩,兄終弟及十分正常”,也許只有此刻,脫古思貼木兒纔像一個哥哥,知道弟弟心中所需,所想。

額勒伯克不敢擡頭,死死地摟住烏雲其其格,手指關節處漸漸發白。

環視一下四周,看一眼草原上那開滿繁星的夜空,脫古思貼木兒笑了,彷彿卸下一個千斤重擔般開心的笑了,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寢宮。

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關上,大元帝國的一切隨着這聲吱呀永遠成爲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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