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暖閣。
弘治皇帝覺得今日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操勞的一天,早早的開始,他起的早,用膳的時間,自然也早一些。
等早膳之後,內閣大學士和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也包括了東廠廠公蕭敬早已環繞在側。
今日要議的,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直到現在,弘治皇帝都無法拿出一個決定。
站在暖閣下頭右側的,乃是三個內閣大學士。
對於錦衣衛被宵小所殺之事,他們是希望極力穩住局面,而不要大動干戈的。
而今京師的局面,已如干柴烈火,這接二連三的天變,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動,已使許多百姓心裡滋生不滿。
在這種局勢之下,因此而大動干戈,廠衛一旦大規模出動,四處鎖拿,民怨勢必四起,因爲有鎖拿,就會有冤獄,一旦擴大化的打擊那些造謠滋事之徒,反而遂了賊子們的心願。
可顯然,蕭敬和牟斌卻不這樣認爲……
此時,蕭敬帶着慣有的淺淺笑意,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老奴本不該干預朝廷的事務,只是此次,被殺的涉及到了廠衛,老奴才不得不鬥膽一言,現在京師內外,從廠衛蒐羅來的密報來看,藉着天變而造謠生非者已愈演愈烈,若是朝廷再不予以控制,前幾日,只是死了幾個錦衣衛校尉,再過些日子呢?國有國法,倘若連親軍被殺了,朝廷都不能立即有所反應,予以最徹底的反擊,這隻會令賊子更加猖獗,真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到那時,想要控制事態,可就難了。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奴婢的意思是……”
蕭敬雖是平時樂呵呵的,可只在剎那之間,此刻,他眼眸裡卻是掠過了一絲冷芒:“廠衛該立即出動,斬草除根,將這禍根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他說完之後,暖閣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爭執的雙方都有道理。
在此時,大規模的以妖言之罪捉拿叛黨,是要失去人心的。
可是……這樣放任,倒不如索性斬草除根。
弘治皇帝焦慮不安地揹着手,他沒有做聲,只是沉默。
良久,才道:“你們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做天子難,難在何處呢?”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難就在難在,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也是有得有失,這世上沒有有百利而無一害,更沒有有百害而無一利之事,都說天子乾坤獨斷,可朕……朕心知,朕在此時,一念之間,都將影響着千千萬萬的人,朕細細思來,才覺得可懼……”
一旁的劉健苦笑道:“可是事情至此,非要有個主意不可。”
“是啊。”弘治皇帝頷首,他閉上眼,顯出痛苦之色:“那號稱丐幫幫主之人,是叫吳新傑?”
“是。”蕭敬和牟斌異口同聲。
東廠和錦衣衛,爲了打探丐幫的底細,可都沒少下功夫,無論是蕭敬還是牟斌,都生怕弘治皇帝認爲他們辦事不利。
弘治皇帝眯着眼:“據聞還是個落第的秀才,讀聖賢書之人,竟也如此!”
他似乎還猶豫不決,顯然,一個區區的會門,誰也不曾想到,竟藉着一場大旱,就能給朝廷製造瞭如此巨大的危機。
弘治皇帝恨不得將那所謂的幫主碎屍萬段,不過……此時,他依舊還是猶豫了,倘若真能拿住此人還好,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廠衛再強,那也在明處,他不願意鬧出更大的動盪。
哎……若是此時來了一場及時雨,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弘治皇帝旋即苦笑。
若是說來就來……那自己這天子,也太好當了吧……
就在這個時候……
轟……
一聲驚雷。
弘治皇帝瞬即色變。
殿中之人,也俱都色變了。
起雷了?
外頭傳來宦官的喧譁:“起風了,起風了,平地驚雷,烏雲……是烏雲……”
呼……
弘治皇帝臉色僵硬了。
宮中歷來規矩森嚴,誰敢如此大聲喧譁,除非……發生了了不得的事。
而現在……不正是了不得的事嗎?
是以,連暖閣外的宦官,竟也大起了膽子。
弘治皇帝終於從錯愕中驚醒。
他與蕭敬對視了一眼,蕭敬渾濁的目中,只有駭然。
於是他的目光落在劉健的身上。
劉健宛如雕塑,唯一證明他還有血有肉的是,劉健的手臂,不自禁地在顫抖,顫得很厲害。
噗通……
牟斌直接拜倒了,眼眶通紅。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壓力極大。
到處都是流言蜚語,到處都是妖言惑衆,放出去的錦衣衛校尉、力士,個個磨刀霍霍,就想着拿人,平息事態。
可他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四處拿人,而今,因爲這一場大旱,已是民怨四起,倘若此時拿一些逞口舌之快之人,最終的後果,可能無法想象。
他心裡自知,這大旱一日不結束,這種焦頭爛額的局面就永遠不會改變。
而現在……
他跪在在地,哽咽道:“陛下……要下雨了。”
劉健等人,也突然被什麼觸動了一般。
兩個多月不曾下雨啊,如此的大旱,帶來的災難,何其之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略顯呆滯。
自登基以來,他明爲天子,可實際上呢,卻是一個在與天斗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災難,每一次,他都在和上天掰着手腕。
而事實上,儘管他如何操心勞力,他也是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
現在,至少可以令他舒緩一口氣了。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蕭敬則是突的道:“敢問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繼藩……是今日祈雨的嗎?”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覷。
其實對於所有人而言,這只是太子和方繼藩的一場胡鬧罷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沒有制止這一場鬧劇,或許也只因爲方繼藩參與罷了,或許是方繼藩太多次的驚喜,令弘治皇帝心裡莫名有了那麼一絲期待。
所以……他冷眼旁觀,甚至,因爲眼下焦頭爛額的事太多,那祈雨之事,他已是忘了。
而現在,這記憶重新的喚起。
“陛下,好像就是今日,是今日午時。”
“午時……”弘治皇帝眼眸猛張,嘴脣顫了顫:“現在……”
“就是午時。”蕭敬自己也嚇了一跳,目不轉睛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徹底的呆住了。
就是這個時候。
弘治皇帝揹着手,他沒有顧及其他人,隨即疾步走出了暖閣。
剛剛走出暖閣,一股狂風吹得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擡頭,遙望着天穹,天穹已是一片漆黑,連續折磨了京師上空兩個多月的烈陽,已被烏雲毫無留情的遮蔽了。
轟……
又是電閃雷鳴,一道亮光在空中炫得刺眼。
弘治皇帝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一切,他久久不語,竟是癡了一般。
暖閣中的諸臣,心裡也早已是翻江倒海。
“立即…立即傳太子,傳……方繼藩……”
弘治皇帝突然回眸,看着暖閣裡目瞪口呆的臣子,眉毛一挑:“就算是暴雨如注,也要他們立即趕到,要快!”
難道這個世上,當真有所謂的龍王?
那些鬼怪之事,當真存在嗎?
此時,弘治皇帝的心裡,實在有太多太多的疑問,需要有人解答了。
………………
在坤寧宮裡,太康公主朱秀榮正趴在寢殿的窗臺上,張皇后則坐在一旁,手拿着刺繡,嫺熟地做着女紅。
堂堂皇后,本不該費心做這些事的,只是……爲了表率,主掌後宮的張皇后似乎對此,並無牴觸。
她本就不是生在大富之家,這女紅在出閣之前,便已熟稔了。
“母后……你說,今日會下雨嗎?”朱秀榮看着窗臺外出神。
那一雙清澈,又彷彿會說話的眼睛,擡頭望天,天氣很炎熱,令她香汗淋漓。
張皇后微微一愣:“哎,已兩個月沒下雨了,這老天爺的事,誰知道呢,倒是你父皇,一直爲此操心,昨夜又是一宿沒有睡好。哦,你……問這些做什麼?”
朱秀榮的眼裡不禁掠過一絲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皇兄在祈雨呢,還有方繼藩。”
“……”張皇后不知說什麼好。
“哎……”她終究決定還是覺得該說點什麼:“他們只是鬧着玩的,不過想來也是存着爲你父皇分憂的心吧。只是這上天的事,可不是他們管得着的。”
“可若是他們祈不來雨,會如何呢?”朱秀榮吃吃的道:“父皇一定會揍皇兄的,至於方繼藩……他得了腦疾,或許能躲過去。”
張皇后只恬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專心致志地做着女紅,穿針引線,可老半天,不見朱秀榮說話,便側目又看了朱秀榮一眼,見朱秀榮依舊倚着窗臺,仰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天。
張皇后本想訓斥她,烈日炎炎的,也不怕熱,身爲一國公主,一點體統都沒有!
她本想說:女孩兒家家的,快來母后這兒。
可剛想要開口,張皇后似回想到了什麼,她輕抿了朱脣,看着朱秀榮的背影,目光閃了閃,隨即將刺繡放到了一邊,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看。
宦官見了,連忙上前收拾了刺繡,接着躬身退了開去,只留下了張皇后和太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