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自然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朱厚照盯着胡汝礪的臉瞧了半晌,悻悻地一跺腳,餘怒未熄道:“他分明是被我嚇哭的!”
既然真流了眼淚,朱厚照自然不爲己甚,畢竟他認爲自己還是很識大體的,剛纔揍胡汝礪屬於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一類,不但可以原諒,而且應該褒獎。
揍過以後神清氣爽的朱厚照拂袖而去,繼續坐回龍椅上。
倒黴的胡汝礪半趴在地上,眼淚越流越多,見大臣們朝他投以異樣的目光,胡汝礪悲從中來,感覺又羞又憤,無地自容,無助的目光環顧四周,弱弱地低聲辯解:“我的眼淚很真誠,哪裡是被嚇哭的?陛下冤我……”
有了這位反面教材在前,大臣們猛地一個激靈,有些哭不出眼淚來的大臣趁人不注意,紛紛將手指伸進嘴裡沾了沾口水,然後塗在眼眶下,順着正確的流淚方向蜿蜒而下。
和諧了,滿殿大臣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至少人人臉上都有了淚痕。
劉健與謝遷,李東陽兩位大學士目光相觸,發現彼此的臉色都很陰沉。
雖然三位都是太子的老師,可是他們實在摸不準這位剛剛登基的太子的脈,好好的登基大典被搞成了四不像,將來傳出去教三位大學士的臉面往哪裡擺?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悠然顧盼,像只威風凜凜的大公雞,三位大學士的臉色卻已很難看。
不着痕跡地向朱厚照走近兩步,劉健的表情帶着幾分乞求。
“陛下,安穩坐着等老臣宣完旨意,可好?不要再胡鬧了。”
朱厚照哦了一聲,乖乖地坐好,劉大學士在春坊教了他九年,老師的餘威還是頗爲強大的。
劉健舒了口氣,今日的登基大典對他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此刻他最怕的就是這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再出什麼幺蛾子。現在可是一千多大臣參加的大典,再鬧出什麼事來,身爲內閣首輔兼太子老師的劉健只能以死謝天下,跟着先帝殉陵了……接下來的第二道程序是大赦天下囚徒,除謀逆大罪,待處決人犯,弒親等三罪不赦外,餘者皆釋放出獄。以示新皇仁德,令天下百姓增強對皇家的信心。
劉健額角冒着汗,一邊念着大赦詔書一邊斜眼觀察着朱厚照,久經風浪的劉大學士此刻心情緊張得如同初夜。
幸好朱厚照很安分,隨着劉健激昂頓挫的念頌,朱厚照表情淡定地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不時輕輕點一下頭,彷彿這道詔書確實出於他的意思的模樣。
直到唸完,劉健擦了一把滿頭的冷汗。心裡暗暗將漫天神佛輪着個兒的感謝了一番。
感謝上蒼保佑,沒讓這小魔王再出幺蛾子。
第二道旨意念完,羣臣依例又是跪拜。山呼萬歲,吾皇仁德。
大典還沒完,劉健深吸一口氣,請出第三道旨意。
這道旨意是加封后宮以及封賞擁立之臣的。
弘治帝的後宮很單薄,旨意也很簡單,加封原憲宗的皇后,後來的王太后爲太皇太后,加封張皇后爲太后。
至於擁立之臣,首當其衝便是三位大學士。劉健封太師,謝遷封太傅,李東陽封上柱國,“師”者,授人以學問。“傅”者,授人以德操,一師一傅雖是空銜,卻是無上的榮耀。
接下來便是冗長的封賞大臣名單,不是升官便是加銜。唸到名字的大臣紛紛跪謝聖恩,朱厚照咂摸着嘴仔細聽着,京師公侯勳貴和大臣加起來數千人,有些名字熟悉,有的卻連聽都沒聽說過,剛纔秦堪在乾清宮裡告誡他的話被朱厚照記在心裡,想代父皇擔起這份沉甸甸的責任,首先至少要弄清楚這些人的名字纔是,所以朱厚照表現出難得一見的認真神情。
殿外值守的秦堪也支起耳朵聽着,一直聽到劉健唸完,發現裡面沒有加封壽寧伯和建昌伯的旨意,不由大感欣慰,大抵三位大學士也被那兩個無法無天的貨色噁心壞了,於是草擬加封名單的時候不約而同將他們略過去了。
至於加封名單沒有秦堪的名字,秦堪倒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畢竟他才二十歲,二十歲便是他的本錢,年輕意味着將來還有機會,只要跟朱厚照保持良好的關係,不擔心將來升不了官,現在升官太快反而不是件好事,官場上最怕的便是聚集太多異樣的目光,取禍之道。
秦堪沒有不舒服,朱厚照卻不舒服了。
在他心裡,排名第一的“擁立之臣”非秦堪莫屬,無論私交還是教他的爲人處世的道理,朱厚照受到的啓發和幫助是最深刻的,那些連名字都不認識,他們幹過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大臣們一個個升了官兒,憑什麼我最好的朋友卻一字不提?
這不科學!
朱厚照眉頭擰了起來。
劉健不經意地朝他瞥去,一見朱厚照臉上不滿意的表情,劉健的心徒然一沉,腦海裡一道清晰的聲音告訴他,這小魔王又要出幺蛾子了!
朱厚照朝劉健挑挑眉:“完了?”
“完了。”劉老師第一次在學生面前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蒼老的眼神乞求地盯着他,目光裡的含義連瞎子都能看清楚。——陛下,別玩啦!
朱厚照輕輕一哼:“不對呀……”
“有何不對?”
“秦堪呢?怎麼不加封秦堪?”
“秦堪……”劉健眼皮猛跳,看着殿下近千大臣疑惑的目光,劉健一咬牙,選擇了妥協:“依陛下之意,秦堪該如何加封?”
朱厚照滿意地笑了,他就等劉健這句話呢。
“好朋友榮辱與共,我當了皇帝,秦堪也不能委屈,馬馬虎虎給他封個王吧。”
撲通!
劉健當堂栽倒,被侍立一旁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扶起來時,劉健神情狼狽,頭頂隱隱冒着青煙。
封個王……還“馬馬虎虎”?
如果眼前這個小混蛋不是皇帝,劉健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活活掐死他。
“陛下,靠點譜行嗎?”劉健老臉發青,陰沉得嚇人。
朱厚照不解道:“不能封王?我是皇帝,爲何不能封王?”
劉健有種強烈的哭泣衝動,很好,新皇下的第一道聖旨便從裡到外透着一股子昏君的味道,大明前途堪憂啊。
這個時候顯然不是教育他的好時機,深吸一口氣,劉健壓低了聲音悲憤道:“不避親仇,賞罰分明方爲明君之道,我大明除了開國功臣,歷來鮮有封爵者,更何況位封王爵?陛下若欲無故封王,老臣這便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老師的威脅還是很有效果的,朱厚照嚇了一跳,聞言急忙道:“不封王便是,改封別的還不行嗎?劉先生切莫衝動。”
“陛下到底想怎麼封?”
朱厚照眉頭又擰了起來,他感到很爲難,封爵看來行不通了,這無異於觸犯了劉健及所有大臣們的底線,他們爲國操勞大半輩子還沒撈着半個爵位,憑什麼一個二十歲的無毛小子便封了爵?
不封爵還封什麼呢?
朱厚照思索半晌,眼睛一亮,大聲道:“錦衣衛指揮使牟斌何在?”
牟斌很低調地站在武將朝班中,一聽新皇叫他,牟斌快步走出朝班,跪地恭聲道:“臣在。”
朱厚照眉開眼笑地瞧着牟斌,道:“牟斌,把你的官兒讓出來,給秦堪當,他當錦衣衛指揮使……”
此言一出,滿殿大譁。
劉健拍着額頭,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另外兩位大學士臉色陰沉,面若嚴霜。
殿外值守的秦堪嚇了一跳,無緣無故的,怎麼又扯上自己了?
滿殿嗡嗡的議論聲裡,最難過的人莫過於牟斌了。
沒招誰沒惹誰的,無端端把官兒丟了,喊冤都沒處喊。
失魂落魄地跪在殿中,牟斌訥訥道:“秦堪當指揮使,臣……臣呢?”
朱厚照不知怎的想起了東廠廠督王嶽,當初詔獄外與王嶽的衝突朱厚照至今記得清楚,朱厚照雖然單純,可心眼兒也不見得多大,於是很英明地道:“王嶽當司禮監秉筆便好,東廠就由你牟斌來當廠督吧。”
又是一句荒唐話,此言一出,殿內議論聲更大了,靜立於龍椅不遠處的王嶽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再看牟斌,他的臉色更難看。
臉頰狠狠抽搐幾下,牟斌忽然重重一個響頭磕在殿中央。
“臣……寧死不割!”牟斌悲憤萬分道。
朱厚照茫然地眨了眨眼:“割什麼?”
“陛下恕罪,總之臣絕不當東廠廠督,請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不高興了:“你這人怎麼老愛挑三揀四?”
牟斌伏首於地,兩滴悲憤的清淚無聲地滴落在金磚地板上。——這是挑三揀四麼?這不是啊!這是男人的原則啊!
見牟斌態度堅決,朱厚照也不想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鬧出人命,於是只好悻悻一嘆,道:“不當就算了,還是當你的指揮使吧,東廠廠督讓秦堪當……”
滿殿衆臣……殿外一道焦慮慌張的身影撲了進來,二話不說跪在大殿中央,衆臣定睛一看,正是秦堪。
“臣……也寧死不割!請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