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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仗啓行,一行兩千餘人浩浩蕩蕩出城向北而去。
朱厚照並未送行,其實遼東離京師並不遠,永樂靖難之後,遷北平爲國都,北平已很靠近當時北元和大明的國境線了,大明九大邊鎮,其宣府,大同,薊州等等,基本就圍繞在京師周圍數百里之遙,出京師往東過薊州和承平府便已到了山海關,出了關便是關外朵顏三衛的勢力範圍,朵顏三衛再往北便是大明數百年的死敵韃靼常駐之地。
與敵人如今相近,卻仍固執地將國都立於此地,歷史上最爲人稱道的“天子守國門”,不是白白被後人吹捧出來的,而是用大明十三代帝王和臣民那股子執拗頑固,寧折不彎的倔脾氣實實在在堅持出來的史實。
在這個與敵人咫尺之遙,幾乎每天睡醒便能聞到敵人身上那股羊羶味的國都裡,歷代大明帝王守了它近三百年,直到大明滅亡的最後一刻,執拗的崇禎皇帝最後選擇的也不是南逃或遷都,而是吊死在這片祖宗基業上,用這種決然的方式給三百年的江山劃上了一個悽美的句號。
因爲路途不算遠,幾乎只是一場短途旅行,朱厚照於是也沒來相送,大家太熟了,不必拘泥於這種形式。
秦堪坐在車輦裡,前方旌旗如林,欽差團龍黃旗迎風獵獵,車輦前段是五百名由秦堪親自統屬的少年兵,後面則是勇士營的官兵,欽差出行隊伍自出城便引來百姓們的側目和敬畏。
皇城漸漸遠去,行走半個時辰,回頭再看京師,已只剩一個模糊的宏偉輪廓,在煙雨裡透着蒼涼。
人已離京,京師城內的陰謀和紛爭永遠不能停歇。
對於朱厚照派秦堪出巡遼東一事,朝中頗不平靜。大明的文官是史上最倔強,脾氣最火爆的,文官們骨子裡透着比武夫更暴烈的血性。無數次的對外戰爭裡,不論輸還是贏,文官們從來不妥協,不認輸,打不過就跑,休息夠了糾集兵力衝回去繼續打。從來沒有“識時務”一說。更沒有所謂的“和談”“和親”“納貢稱臣”,對以“威武不屈”爲道德標榜的大明文官來說,和談和親納貢,無疑是一種比死還難受的恥辱。
當年的土木堡之變,堂堂大明英宗皇帝被敵人活捉,換了別的朝代,幾乎可以毫無爭議地用談判或金銀土地來換皇帝,而大明的做法卻非常決絕,他們乾脆直接另立了一個新皇帝。完全把被活捉的英宗拋棄了,瓦剌使者還喜滋滋地趕往去京師談判的路上,大明朝堂已徹底將談判之門關閉,最嚴重之時,瓦剌兵臨京師城下,在大明幾乎快亡國的危急時刻。文官們仍舊咬着牙未鬆口,寸步也不讓。
大浪淘沙,史書道盡興亡,不論是非對錯,至少大明文官的這種寧死不折的氣節,卻是實實在在值得後人敬仰追崇的。
朵顏使節被刺身亡,朵顏衛都督花當必然不能忍受如此侮辱。戰爭已近在眉睫,這是大明每一個大臣都清楚的事,然而朱厚照派秦堪赴遼東出巡,卻令文官們非常不滿。
在他們看來。所謂“出巡遼東,恩慰朵顏”這樣的字眼,似乎有一種屈節示弱的意思,大明立國百年,何曾有人用這種屈辱的方式去換得和平?
秦堪前腳剛出京師,朝堂裡的各部尚書,侍郎,給事中和御史們便紛紛上疏,大責朱厚照喪失氣節,請求皇帝收回成名,派快馬追回欽差。
內閣三位大學士的意思也不統一,讓秦堪出巡遼東本就是焦芳出的主意,自然不會反對,而李東陽不知何故,一聽出巡遼東的欽差是秦堪,原本不大讚同的神情立刻變了,捧着茶盞兒坐在文華殿裡,笑眯眯的也不說話。
楊廷和卻大爲憤怒,他是最梗直的讀書人,性格溫和卻外柔內剛,爲人猶重氣節,當即便邀了一羣志同道合的文官前去午門抗議,一羣大臣烈日下跪在午門廣場上汗如雨下,淚亦如雨下,可事實證明他們所做的完全無效,司禮監劉瑾一張條子便將文官們驅散了。
掌權司禮監之後的劉瑾以鐵血手段整治過幾個大臣後,如今朝堂內權勢更盛,淫威也更盛,大臣們背地咒罵他的同時,卻也拿他無可奈何。劉瑾所倚仗者,唯君權而已,君權與臣權之間有着漫長的較量過程,百多年來此消彼長,有了個荒唐且不講道理,行事風格詭譎多變的皇帝,大臣們被一通亂拳打下來,君權已然漸漸佔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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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裡,劉瑾翹着腿慢慢品着茶,心情很愜意。
秦堪上路了,遼東那鬼地方殺機重重,那傢伙去了遼東多半活不長久,他劉瑾便只安坐京師,靜待秦堪爲國捐軀的噩耗,秦堪一死,放眼朝堂內,誰還有資格做他的敵人?
劉瑾眼中滿是笑意,卻幽幽嘆了口氣,頗有幾分英雄無敵高手寂寞,世間只求一敗的寂寥意味。
焦芳冷眼瞧着劉瑾努力平靜卻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神情,不由淡淡一笑。
“劉公,行百里半九十,此時此刻不可過早鬆懈,燉着的湯已在咕嚕冒泡,還須再加一把火纔是……”
劉瑾一楞:“焦相的意思是……”
“那個遼東總兵官李杲不是好東西,不過呢,還算一顆能用得着的棋子,老夫建議劉公給李杲送封信,令他好好款待一下欽差大人才是……”
劉瑾點點頭,陰笑道:“焦相好主意,不愧是當朝大學士,若論殺伐果斷,雜家可真不如你,當初內外廷聯手對付雜家,王嶽老謀深算,離成功之差那麼一小步,得意忘形之下疏忽了,結果怎樣?還不是被秦堪徹底翻了盤子。這可是活生生的教訓吶。”
焦芳捋須緩緩道:“劉公,公歸公,私歸私,遼東邊鎮糜爛卻是事實,待秦堪死後,遼東那塊地頭。咱們內閣和司禮監當須好好梳理一番纔是。至少那個總兵官李杲留不得……”
劉瑾目光頓時有些閃爍。
原本李杲是死是活與他無關,可朵顏使節被刺之後,李杲便星夜派人入關,給劉瑾府上送了五萬兩銀子,所謂拿人手短,況且劉瑾也需要邊鎮有一員投靠自己的掌兵將領,這個李杲可真殺不得呢。
焦芳混了一輩子官場,早長了一顆水晶玲瓏心,見劉瑾言辭閃爍的模樣。立知其中關竅,不由微微一嘆,搖頭苦笑不語。
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焦芳攀附權閹,對付秦堪。可他也有自己的抱負,爬到內閣大學士這個位置上,不僅僅因爲貪戀權勢,焦芳也想好好幹一番事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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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各的算計,暗戰永遠不止。
司禮監向遼東送信的信使後腳遠遠綴着秦堪剛出城,秦堪這頭的陰招也發動了。
劉瑾和焦芳悠然坐在司禮監裡品着茶水時,一名小宦官在司禮監門口探頭瞧了瞧。想進來又不敢,神情很遲疑。
劉瑾皺起了眉,尖聲喝道:“有事還是沒事?鬼鬼祟祟做什麼?沒有規矩的東西!”
小宦官急忙進門給劉瑾跪下,惶然道:“打擾老祖宗了。奴婢剛剛從外面回來,聽說了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就在剛剛,戶部給事中王源之的家裡起火了,五城兵馬司滅了火之後,發現了王源之的屍首,他……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刺殺的,胸口一道很深的刀口……”
劉瑾一呆:“哪個王源之?”
小宦官低聲提醒道:“就是今日早朝上參劾老祖宗索賄受賄的那個言官,奴婢剛纔就是想問問老祖宗,西廠似乎沒接過老祖宗殺他的指令,可這個王源之剛參劾了老祖宗之後,散了朝便死了,這事兒……”
話沒說完小宦官便垂頭不說了,不時小心地瞟一眼劉瑾,目光裡的意思分明充滿了讚歎:老祖宗好手段!
劉瑾呆了一下,接着冷冷一哼:“雜傢什麼人物,犯得着跟一個小言官計較?雜家可沒說過要殺他,是他自己命短,着順天府緝查便是……”
說音剛落,劉瑾忽然覺得不對勁兒,轉頭一看,屋子裡一片寂靜,焦芳沉着臉,捋須一言不發地瞧着他,那個不長眼的小宦官則滿臉諂媚,透着一股子對“無毒不丈夫”的崇拜。
劉瑾眼睛眨了眨,接着徒然睜圓,被狗咬了似的從椅子上跳起老高,厲聲道:“什麼意思?不是雜家乾的!”
“可是老祖宗……朝堂裡都炸鍋了呀,右都御史屠勳此刻正領着一幫子大臣氣勢洶洶朝午門而來,據說要爲王源之討個公道,屠勳擡着棺材來的,說是要死諫……”
劉瑾冷汗刷刷的往外冒,神情又驚又怒又悲:“這是哪個殺千刀的給雜家扣黑鍋呢?雜家真沒幹過!”
焦芳神情愈發陰沉了,目光分明已認定了此事是劉瑾所爲。
剛參劾過他的言官,一散朝便被人刺死於宅內,無論動機還是權勢,放眼整個京師,能幹出這事的除了劉瑾還能有誰?
閹貨就是閹貨,敢做卻不敢當。
搖搖頭,焦芳嘆道:“是不是劉公做的已不重要,眼下劉公當須儘快把事情平息下來,這個屠勳是新任的右都御史,爲人頗爲梗直,劉公小心應付,下官告辭了。”
呆呆目送焦芳離去,劉瑾怔忪半晌,不知怎的鼻頭一酸,流下淚來。
“雜家幹過的事哪有不認的?可這事兒真不是雜家乾的!這世道怎麼了?還讓不讓好人活了?黑暗!極其黑暗!……令人髮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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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追兵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