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的老大跪下了,秦堪暗恨他軟骨頭的同時,只好跟着跪下。
政治人物是天生的演員,這句話簡直是真理。
牟斌一臉悲憤跪在弘治帝面前,不像潑婦那樣喊天叫屈,只是低垂着頭,咬着嘴脣不出一言,神情悲涼中帶着幾分欲怒而不怒的自矜,眼眶泛紅,眨了幾下,虎目中的眼淚終於不負衆望地滴落下來。
這沉默而痛苦的一幕很快引來殿內衆人的同情,連弘治帝都滿臉沉痛之色,唯獨王嶽的臉色卻越來越綠了。
殿內沉默半晌,弘治帝長長一嘆,道:“牟卿平身,朕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昨晚京師大亂,廠衛傷者無數,如此大事,朕必須要問個清楚,今日叫你和王嶽來,也是當面說個明白。”
牟斌起身,眼淚已不再流了,可眼眶卻仍舊發紅,恭敬中帶着幾分淡淡的怨氣,這種怨氣恰到好處,看在弘治帝眼裡,仿若被父親訓斥了的孩子般委屈,瞧得弘治帝心中柔和鬆動了幾分,責怪之言再也說不出口。
秦堪一旁靜靜看着,心中不由大是佩服,簡直對錦衣衛的老大五體投地,這表情,這演技,這戲感……奧斯卡算個屁,老天真應該降幾道神雷,把那些評委劈到大明朝來看看,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奧斯卡影帝級水平。
活到老,學到老,這一瞬間秦堪又學到了很多,想想前世的奮鬥史,深深覺得自己走了不少彎路,很多事情看似複雜,其實幾滴眼淚便能直通康莊的。
秦堪這頭在咀嚼品位着牟斌的表演風格,那頭的牟斌終於開口了,聲若杜鵑啼血猿哀鳴,可謂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臣啓陛下階前,昨日下午,臣已聞知東廠番子蠢蠢欲動,不知何事竟欲尋釁錦衣衛,臣大爲驚愕,急命校尉打探,終不得其果,晚間掌燈時分,臣正準備給東廠下帖詢問事由,卻沒料到東廠徒然發動,圍攻我內城秦堪所領千戶所,臣本大怒,欲令闔城錦衣衛反擊,卻思及陛下曾常言‘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弘治帝眼中露出幾分光采,讚許點頭:“不錯,朕確實說過,此句典自《詩經》。”
牟斌道:“臣讀書不多,唯忠君忠國忠社稷而已,陛下說過,這句話的意思是,京師周邊,乃百姓樂土也。既爲百姓樂土,臣豈敢因私憤而在天子腳下興刀兵?否則京師何以稱百姓樂土?陛下顏面何存?”
這番話說得連李東陽大學士也頻頻點頭,顯然,牟斌正確無誤的世界觀得到了衆人的讚賞。
王嶽臉色越變越白,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話說得漂亮,可一字一句都是以他東廠爲反面教材,相比之下,東廠昨夜所爲簡直已成了禽獸行徑,更重要的是,東廠乃皇帝家奴,家奴禍害皇都,陛下的面子朝哪裡擱?
牟斌接着道:“所以昨夜東廠圍攻秦堪千戶之時,臣一邊流淚,一邊忍着心痛嚴令內城各千戶不得妄動,給咱們大明的皇都留點體面,給天子陛下留點體面,不讓天下百姓和番邦外國瞧咱們大明的笑話……可憐了秦千戶,領着百餘人的校尉在千戶所苦苦支撐,抵擋着東廠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此刻思來,臣猶覺得對不起秦千戶,可爲了大局,臣不得不爲,若時光倒流再重複昨夜之事,臣仍舊只能做出同樣的選擇!”
日你親妹妹!
憤怒的秦堪終於忍不住在心裡狠狠罵出這一句髒話。
可表面上秦堪卻不得不朝牟斌擺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朝牟斌拱手道:“指揮使大人不必內疚,臣等爲了大明,爲了陛下體面,身死報國乃臣子本分,不論血灑沙場還是忍辱負重,都是天子親軍的份內事。”
王嶽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狠狠盯住了秦堪。
牟斌含淚繼續道:“……只可恨東廠張狂,不知收斂,臣一退再退,可他們一進再進,直到聽說番子們放火燒了內城五個千戶所,陛下!臣已退無可退了呀!求陛下明鑑!”
牟斌深深叩拜後擡起身委屈而悲憤地瞧着弘治帝,表情很決絕,彷彿只要弘治帝再懷疑他一絲一毫,他將毫不猶豫地在這大殿內表演活人吞劍以證清白。
秦堪有樣學樣,也拜伏顫聲道:“陛下明鑑,非我錦衣衛不能忍,委實是東廠欺人太甚!”
弘治帝目注秦堪,溫聲道:“既然你們錦衣衛下午便聞知東廠動靜,你爲何不事先避開?”
秦堪嘆氣道:“臣痛恨自己的幼稚,一直以爲東廠不會幹出這等混帳事,沒想到臣深深的錯了……”
王嶽呼吸徒然變粗。
李東陽一直保持着沉默,眼睛卻盯着秦堪,目光露出幾分讓人看不懂的色彩。
弘治敲了敲案面,擰眉沉思道:“秦堪,秦堪,這個名字朕好像在哪裡見過……”
李東陽上前拱手道:“陛下,數月前,臣曾將一份南京戶部尚書秦紘的奏本呈給陛下御覽,裡面有一種新式的借貸記帳法,老臣若沒猜錯,此法應是面前這位秦千戶所創。”
弘治帝恍然點頭:“原來是你呀,呵呵,秦堪,你很不錯。”
秦堪大喜,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你很不錯”這樣的評語,想必皇帝已將他記在心裡了吧?
“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
弘治笑了兩聲,又蕭然一嘆,道:“你那記帳法子倒是絕佳,可惜我大明……”
說着弘治帝忽然住了口,秦堪很清楚他想說什麼,大明的貪官污吏那麼多,如此清晰透明的記帳法怎麼可能推行得下去?
他很理解弘治帝的心情,那是一種壯志未酬的無奈。
王嶽見弘治帝的態度越來越偏向錦衣衛,不由急了。
事情到了這地步,辯解已然無用,他知道自己錯了一着,這個責任避無可避,但天子陛下對錦衣衛的態度越和善,便代表着對東廠和他王嶽的處罰便越重,他不能不急。
“陛下,老奴有話說,”王嶽上前一步,跪拜下來以頭觸地,忿忿道:“此事東廠做得太過沖動不假,可老奴敢對天發誓,絕沒派人放火燒李學士和內城幾位錦衣衛千戶房子之舉,此事蹊蹺,定是錦衣衛的詭計,故意栽贓東廠!”
牟斌在他身後冷冷道:“若不是你們東廠放的火,難道是我們錦衣衛不成?這天底下殺人放火的事兒不是沒有,有放火燒自己家的人嗎?王公公此言未免可笑,如此說來,成百上千餘番子圍攻我內城千戶所也是我們錦衣衛自己乾的?就爲了誣陷你這一遭?”
王嶽大怒,轉過身便與牟斌爭吵起來,殿內頓時有些喧鬧。
弘治帝皺了皺眉,眼睛卻盯住了秦堪,道:“秦千戶,王嶽說此事是你們錦衣衛栽贓,你怎麼說?”
秦堪楞了一下,接着做出一個令影帝牟斌頗感欣慰的舉動。
只見秦堪撲通跪下,慢慢的,慢慢的垂下頭,嘴脣蠕動着,眼眶迅速泛紅,然後……晶瑩的淚珠一滴,兩滴,三四滴……
接下來,秦堪慢慢地四十五度角仰視大殿的房樑,忍住不讓眼淚落下的文藝青年形象,深深吸了口氣,一言不發但表情憂鬱,哀傷,再夾着那麼一點被人冤枉和誤解的委屈……
在牟斌老懷堪慰的目光中,在王嶽直欲殺人的目光中,以及在李東陽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新一代大明影帝冉冉誕生。
殿內衆人看着秦堪精湛的表演,靜默許久,弘治帝喟然一嘆:“朕明白了……”
“陛……陛下,您……明白什麼了?”手握大權的廠公王嶽有些結巴了。
弘治帝充滿睿智地一笑:“朕明白,錦衣衛果然被冤枉了。”
王嶽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下:“陛下……老奴,老奴……知罪!”
真正被冤枉的廠公此刻情難自禁,潸然淚下,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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