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就這樣被杜嫣帶進了山陰縣衙。
這是他第二次進縣衙,第一次作爲被告,被杜嫣拉進去的,這一次作爲師爺,被杜嫣請進去的,兩次的感受截然不同。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這裡便是他每天上班打卡的地方了,想象前世電視裡的師爺,搖着小摺扇,臉上長着鼠須痣,小綠豆眼骨碌亂轉,時常給東家出幾個斷子絕孫的壞主意……
秦堪沉沉嘆氣,他有一種強烈的自厭情緒。
走在前面的杜嫣卻蹦蹦跳跳,看得出她很高興,心情很雀躍。秦堪對她的高興雀躍情緒尤其感到不滿,這小八婆肯定打着壞主意,進了縣衙上班等於落到她手心裡,以後前途堪憂,不但要費盡心思侍侯縣尊大人,還得與縣尊大人的千金鬥智鬥勇,要麼像孫猴子在如來佛手心裡那樣,以極其草根極其阿Q的方式在她中指上撒泡尿,要麼自己一天被她揍三頓,慘死在山陰縣衙內……
一路上,秦堪想了很多,很雜亂,越想心情越沉重……
大房子,美丫鬟,漂亮老婆……理想似乎離他遠去了。
蹦蹦跳跳的小八婆忽然停住,回過頭來朝着他笑。
陽光灑在她的側臉,如同蒙上一層金黃色的光輝,英氣與嬌柔在陽光裡融合成完美無暇的面龐,像從一幅絕美的畫卷裡款款走出來的仙女。
秦堪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兩拍,屏住呼吸,短暫的失神。
“喂!傻了?”杜嫣在他眼前搖晃着小手。
秦堪回過神,目光立即望向別處。
不能被這短暫的幻象迷惑,她還欠我二百兩銀子,二百兩銀子……
“秦公子,孫猴子跟如來佛打賭輸了,後來呢?”
“後來,猴子在佛祖的中指上撒了一泡尿,他真沒禮貌,你可不能學他……”
杜嫣臉一紅,嬌嗔着捶了他一記:“去你的!你以爲我像你一樣不要臉麼?”
秦堪嘆氣,這女人果然很瞎,明明是翩翩君子,她非說我不要臉……
從縣衙側門進去,繞過瑞獸照壁,直穿大堂,大堂後有一片幽雅的小樹林,林間淌着一條小溪,溪邊有一座假山,山上有小亭,小小縣衙內,風景着實怡人,雖說大明有爲官不修衙的規矩,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官的誰也不會太委屈自己。
杜宏就在假山邊的二堂廂房裡辦公。
這也是秦堪第二次見杜宏。
杜宏四十歲左右年紀,穿着圓領團花便服,面貌端正,頜下一縷青須打理得一絲不苟,雙目炯炯有神,頗具威嚴。
秦堪恭敬朝杜宏施了一禮:“晚生秦堪,見過縣尊大人。”
杜宏微微側頭看着他,淡然一笑:“原來是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才子啊。”
秦堪頓時老臉一紅,乾笑兩聲,隨即目光惡狠狠朝杜嫣瞪去。
果然是八婆,說好了幫她爹把難關擺平,作詩一事便永遠爛在肚子裡的,結果一轉身就把他賣了。
又學到了一個人生教訓:千萬不要相信女人的那張嘴,想要八婆保守秘密,除非把她變成死八婆……
站在門口的死八婆俏臉紅了一下,尷尬地吐了吐香舌,扭頭便跑了。
杜宏也不跟他廢話,對秦堪作詩,出主意幫他陰人一字不提,指了指書案上堆積成山的帳簿公文,道:“本官以前請的師爺太識時務,丟下這滿桌的帳簿便辭我而去,你來得正好,幫本官打理這些錢糧帳目。”
這就正式上班了?
秦堪對杜宏的雷厲風行有點不適應,他還以爲縣尊大人要花一個時辰打官腔,老氣橫秋的教訓他幾句呢,結果一來就理帳簿,半句廢話都沒有。
秦堪很欣賞他的風格,杜知縣這人挺好的,就是教育女兒方面有點失敗而已,沒關係,人無完人,原諒他了。
抱着一大堆帳簿,秦堪在門外杜宏的長隨鄭伯的指引下,來到一間很小卻很乾淨的廂房裡,房內佈置很簡陋,書案上卻早已備好了筆墨。
這便是秦堪的辦公室了。
看着成堆的帳簿,秦堪一陣苦笑,明明準備當風流才子的,怎麼混成師爺了?就跟寫文章跑題了一樣,他的理想似乎與現實也嚴重脫節了。
身爲曾經的白領,做帳自然不在話下,吟詩作對是業餘,理財做帳纔是他的專業。
翻開帳本,秦堪剛瞧了兩眼,接着眼睛都直了。
這……是個什麼記帳法?
每一條,每一頁記着日期,比如“今日進庫黍米二百石,今日出庫錢二千文”等等,每月月底的頁面上則做了一個收支統計,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一篇流水帳。
秦堪呆住了,像這樣的流水帳,如果想在裡面貪污的話,簡直比拿自己家的東西更方便。
一本本的帳簿根本在考驗秦堪的意志力——要想剋制自己不在這種原始帳簿上動手腳,貪污肥己,實在太艱難了,貪了,對不起杜知縣,不貪,對不起自己……
——杜知縣一家還欠我二百兩銀子呢,我又不敢朝他家牆上潑紅油漆……
秦堪站起身,合上帳簿,他需要冷靜一下。
可以保證的是,如果自己真在帳簿上做手腳,絕對可以做到天衣無縫,因爲這些帳簿本來到處都是縫。貪與不貪,全在自己一念之間了。
趁着猶豫的當口,秦堪細細打量着房間。
廂房裡很簡陋,除了書案什麼都沒有,北牆上還有一個書櫃,櫃子空蕩蕩的,據說這是前任師爺辦公的地方,那傢伙不但跑得快,連辦公室的東西也卷得很乾淨。
秦堪對環境無所謂,他是個很隨和的人,唯一的不滿是,……好歹也是衙門的師爺了,爲什麼連杯茶都沒人倒?
口渴,秦堪決定自己動手。
廂房後側是一個很精緻的小花園,花園北邊有一排小房子,那是長隨雜役們休息的地方,旁邊是恭所。
於是秦堪決定找個雜役,解決最基本的茶水問題。
雜役見秦堪一身長衫,讀書人打扮,雖不知道這位是新上任的師爺,卻也很客氣,急忙給秦堪倒了一碗滾燙的茶水。
水很燙,表面飄着幾點茶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品質的茶,碗沿有點不大幹淨。
秦堪皺了皺眉,指着旁邊關了柴扉的恭所問雜役:“這是茅房?”
雜役弓着身子點頭笑道:“對……”
話音剛落,秦堪一碗滾燙的茶水直接朝裡面一倒……
“把碗洗一洗,再換一杯來。”
雜役面色大變,緊接着恭所內忽然傳來一聲慘叫,然後就是砰砰的擊門聲,撓牆聲,還有系褲帶時的哆嗦聲……
秦堪臉色也變了。
飛速把碗遞到目瞪口呆的雜役手上,秦堪一隻寬袖擋住了臉,目光凌厲地盯着雜役:“記住!你沒見過我!”
抽身,遠遁,深藏身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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