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大明歷史上唯一一位聖人,秦堪的態度其實頗爲拘謹的,他深知自己的斤兩,輕輕點了他一句後便絕口不再提儒家經義一類的話題,否則無異於自取其辱,說班門弄斧都算是高擡他了。
王守仁也不像時下的讀書人那樣滿身書呆氣,最初對朱程之學的困惑和迷茫之後,他很快調整了情緒,暫拋困惑後的王守仁性格表現得很開朗,頗具幾分俠客豪邁之氣,秦堪也不差,來自前世的他,自有許多話題可聊,每每一開口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對王守仁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聊了沒多久,王守仁的眸子越來越亮,最後長長嘆道:“與君一席話,我受益良多,可惜此地無酒,不然某非與你痛飲三百杯。”
秦堪笑道:“誰說此地無酒?”
王守仁眼睛大亮:“軍營之中竟有酒?”
“軍營裡的酒只待知己,不待披甲。”
王守仁哈哈大笑:“爲了這營中美酒,王某便引你這朝堂人人唾罵的奸佞爲生平知己又如何?秦老弟還不趕緊將美酒送來,不怕我這知己翻臉不認人,回頭朝堂裡參你炮轟朝廷命官嗎?”
秦堪淡淡笑道:“秦某酒量不好,痛飲三百杯不大可能,但痛飲三十杯還是沒問題的,如果我新交到的知己不去朝堂裡告狀的話,或許我還能喝四十杯。”
“好,那就四十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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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起喝酒的不一定是知己,但知己是一定會喝酒的。
酒是好酒,兩壇十八年陳的女兒紅,據說是丁順手下一名百戶在女兒出生那天埋在自家後院的,後來百戶有一回跟丁順喝酒喝多了,無意中把埋酒的地點說了出來,丁順這傢伙動了賊心思,當夜便命人悄悄潛入百戶家後院,趁夜刨地挖坑。偷了兩壇酒出來,最損的是,丁順爲了不讓百戶起疑,讓人原地埋了兩罈子醋進去……
日後百戶想喝酒時從自家後院挖出兩罈陳年老醋會是怎樣的表情,丁順也懶得想象了。
丁順後來直接把兩罈女兒紅送給了秦堪,秦堪並不怎麼好酒,於是命人順手擱在新兵營裡。
喝着香醇得近乎濃稠的美酒,秦堪微笑着娓娓道出這兩壇酒的來歷。王守仁中途噴了兩回,一邊大笑一邊嗆咳不已。
“你是妙人,你的手下也是妙人,有趣之極,我若知道哪裡有埋了十幾年的好酒,說不得也做一回竊酒的雅賊……”王守仁喝酒很快,琥珀色的濃稠女兒紅倒進瓷碗裡,一仰脖子便喝了個精光,然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某一處,嘴脣緊緊閉合着。彷彿在細品美酒的餘味,最後意猶未盡地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這才滿足地一嘆。
“好酒!真奇怪,偷來的酒好像特別好喝,自己花銀子買來的反而少了幾許味道……”
秦堪喝了幾碗,俊秀的臉上已泛起幾分酡紅,聞言笑道:“常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這‘偷’字的妙處,循規蹈矩之人怎能得其三味?酒裡摻了個‘偷’字,縱然是一罈陳醋亦飲之如瓊漿玉液矣。”
王守仁大笑道:“這話妙極。一聽便知秦老弟你是慣弄風月之人,可惜認識你太晚,人生少了許多趣味,想當初我不解風情,成親之日竟跑出府去,在城外的一座道觀與一位高人對坐了三天三夜的枯禪,害得新妻獨守洞房,岳父派人尋了我三天才將我尋回去,與你相比,我簡直是一根木頭。”
秦堪忽有所感,他想起了當初與杜嫣的點點滴滴,於是慨然一嘆,道:“少年若不做幾件荒誕之事,不闖幾次彌天大禍,怎對得起這隻有一次的青春韶華?哪怕是聖人,也不見得生下來便是聖人,孔夫子成聖之前,安知他少年時沒有偷偷瞄過村裡女人的大胸脯?”
王守仁又咳了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然後瞪着眼喘息道:“誹謗聖人,你簡直大逆不道……”
接着他又展顏大笑道:“罷了,若讓旁人聽了,你必成天下讀書人的公敵,我既然吃人嘴軟,便當作沒聽到吧。”
未來的聖人與如今的朝堂奸佞坐在一起喝酒,這個組合怎麼看怎麼怪異,偏偏二人談笑風生,頗爲相得。
然而二人皆爲朝廷官員,有些話題不想談,卻怎麼也避不過去。
王守仁已不再笑了,仰頭喝了一碗酒,睜着通紅的眸子瞪着秦堪,道:“時人將你與內廷八太監合稱爲九虎,你覺得如何?”
秦堪苦笑道:“我覺得大家應該不是在誇我……”
“劉瑾執掌內廷,焦芳附其驥尾,外廷與內廷之間二人遙相呼應,眼看劉瑾的權勢很快要遮天蔽日,你覺得如何?”
秦堪想了想,只回答了四個字:“淡然處之。”
王守仁的神情似乎有了些許的變化:“劉瑾前些日子復開西廠,此舉引來朝堂一片喝罵,而他卻下令將罵他罵得最兇的南京兵部給事中戴銑,艾洪,御史薄彥徽等二十一名官員緝拿入京,算算日子明日也該到京師了……”
秦堪不解地瞧着他:“王兄的意思是……”
王守仁長嘆道:“世道快亂了,好好的弘治中興,如今變得烏煙瘴氣,總得有個人站出來,爲那即逝的朗朗乾坤發出一聲悲鳴。”
秦堪微微動容,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彷彿從王守仁臉上看到了決然。
“王先生這是何苦?”秦堪嘆道。
王守仁笑道:“總有人要做的,不是我,便是別人,既如此,爲何不能是我?”
說罷王守仁搬起酒罈仰頭大灌,然後狠狠一擦嘴,豪邁大笑道:“真是好酒啊!此番若留得命在,再與你共謀一醉!”
隨手將喝盡的空壇一拋,王守仁踏着夕陽的餘暉大步離開,金黃色的殘陽投射在他的背影上,如同沐浴着濃血。
秦堪定定注視着他的背影,忽然朝他長長一揖。
古往今來的聖賢,從來不在書本里。
清晨的京師透着幾許涼意,涼意彷彿滲進了骨子裡。
二十一輛囚車的車軲轆發出難聽吱呀聲,陸陸續續魚貫入城,數百名西廠番子押着囚車,凶神惡煞地用刀鞘拍打驅趕着行人。
西廠恢復後接到的第一樁差事,便是遠赴南京,將南京兵部給事中戴銑,艾洪,御史薄彥徽等二十一名痛罵司禮監掌印劉瑾的犯事官員。
大明自仁宣之後,言官甚少因言獲罪,劉瑾開了正德朝的新氣象。
戴銑戴着重鐐站在囚車裡,渾身傷痕累累,骯髒發黑的囚衣不時滲出絲絲鮮血,整個人已陷入了昏迷,顯然路上受過極殘酷的大刑。
其餘的二十名官員站在囚車裡,比戴銑也好不到哪裡去,一行二十一輛囚車進京,頓時引來了京師百姓們的好奇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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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銑等二十一人進京的消息很快報知劉瑾,劉瑾卻犯愁了。
這些嘴碎的傢伙確實觸怒了他,於是當時便怒而下令,拘戴銑等人入京問罪。
如今這些人來了,可是對他們怎麼處置呢?難道真殺了他們不成?他剛剛纔坐穩了司禮監的位置,如今的天下畢竟是讀書人的天下,若因言而治死這些官員,他劉瑾如何逃得過天下讀書人的悠悠衆口?
劉瑾煩惱極了,每到這種難以決斷的時刻,他便深深感到自己的身邊缺少人才,缺少一個能爲他分析利弊,出謀劃策的人才。
明明已大權在握,天下英才豈能不入我彀?
很可惜,如今的大明沒有人才市場,天下縱有人才,劉瑾也無從去找。
劉瑾坐在司禮監裡唉聲嘆氣。
有心想派人把焦芳找來問問,可焦芳雖然攀附於他,畢竟身份是內閣大學士,不是他劉公公的謀士幕僚,若事事請教於他,不但拉不下面子,而且會被焦芳看輕,平白失了內相的威嚴。
劉瑾嘆氣的時候,一名小宦官匆匆走進司禮監,將一張小字條遞給劉瑾。
“稟老祖宗,內閣焦大學士派人遞來的條子。”
劉瑾一愣,展開字條一看,上面寫着一行小字。
未久,劉瑾桀桀怪笑起來。
“‘只誅戴銑,餘者可留’,好你個人老成精的焦芳,真以爲雜家糊塗了不成?那戴銑是江西人,你素來便不喜江西人,殺一個少一個,借雜家之手除之,你更樂見其成吧?”
笑聲漸歇,劉瑾擰着眉,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着。
思索許久,劉瑾點點頭:“若要嚇唬猴子,殺一隻雞便足夠了,殺太多反而壞事,焦芳之言不是沒有道理……”
主意打定,劉瑾揚聲喝道:“來人。”
一名小宦官恭謹出現在門口。
“傳雜家的令給西廠,南京押解來的二十一名犯官全部廷杖三十……”頓了頓,劉瑾若有深意道:“叫個可信的人去給雜家監刑,誰死誰活,給雜家長點心。”
PS:晚上還有一章,估計很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