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營騎將灌三兒與魏烈所部精騎來回拉扯着早已支離破碎的茅庵東左哨陣列。刀光劍影中,發蓬甲斜的茅庵東由不到五十人的兵士護衛着衝殺出亂陣。背後七八騎呼嘯而來,茅庵東幾乎能感覺到腦後颳起的道道勁風,霎時間,無數散亂的箭矢飛射如暴雨,從茅庵東的頭頂劃過,將追擊的回營騎兵連人帶馬射殺在地。當是時,一杆丈餘大旗迎風立起,茅庵東以手遮陽,眯着眼朝上看去,認出是覃進孝的旗號。
效節營三哨,左右二哨爲車陣居前,前哨爲疊陣居後。覃進孝哨中五百人,二百弓弩手、二百鳥銃手、一百關刀手,專爲策應車陣而設,覃進孝本人也最擅跳蕩作戰。回營馬軍攻勢甚猛,左哨的潰敗只不過半炷香工夫,覃進孝就率部馳援到了。
灌三兒與魏烈尚在追襲趙營潰兵,忙不迭就迎面撞上了前哨。覃進孝以鳥銃手組成交叉的兩排居前,略成雁形,兩排中又各分兩小排,鳥銃手輪流射擊。二百弓弩手組四排方陣居後,在鳥銃射擊完畢填裝彈藥的空隙繼續保持輸出。最後一百關刀手組半月陣,嚴實保護着鳥銃手及弓弩手的左右後三面。簡單按兵種組成的雁形陣、方陣、半月陣三陣相互配合,是爲效節營前哨之疊陣。
範己威素知覃進孝爲人乖張大膽,卻沒想到其人無畏如斯。眺望過去,百步開外,前哨與回營馬軍交戰正酣,且回營馬軍因馬匹陷入亂兵羣中,衝突減緩,給了前哨關刀手發揮的時機。這些關刀手俱挑選自營中最爲壯勇的一批人,無一不是膂力絕倫之輩。但看刀光森森,十餘斤的關刀在這些兵士的手上輪轉如飛,饒是回營馬軍有甲冑當身,但刀鋒所至雷霆萬鈞,依然免不了血花迸濺,人仰馬翻。
茅庵東有了覃進孝接應,喘息略定,哨中旗杆一揚,登時招徠散兵會聚,不多時,就重整出近二百人的兵士,依附於前哨,繼續與回營馬軍糾纏。
本以爲敗局已定,誰想覃進孝部出動,化淤爲活,範己威不禁精神振奮。回眸望了望緩坡,當即揚聲道:“傳令全陣,做好迎敵準備!”覃進孝與茅庵東兩哨兵力重點朝西北聚集,不斷逼迫回營馬軍向南,其意明顯是想將彼輩驅至位於南邊的己方車陣處,行兩面夾擊之策。範己威打了這許多年仗,瞧得出覃進孝此舉堪稱當前反敗爲勝的關鍵,自也不再猶豫,下定決心不再理會那勞什子的楊科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管後事如何,先與覃、茅聯手將局勢穩定下來再說。
當下茅庵東左哨糾纏、覃進孝前哨進擊、範己威右哨背守,三哨聯手,奮力將千餘回營馬軍反包進一段狹長的地帶。灌三兒與魏烈率兵屢次衝突,欲重掌局面,但只要稍一冒頭,就會遭致來自三哨無情地銃矢交攻。
戰事緊張,鳥銃手與弓弩手在有限時間的射擊頻次大大超過了平時的訓練強度,即便銃管發燙乃至炸膛、弓手的指頭被勒出了血肉,他們都不被允許有一刻的停歇。持續不斷的銃擊令範己威都產生了耳鳴,趙營陣列中彌散開的硝煙甚至遮蔽住了明亮的日光,也讓身處陣中的所有人每呼吸一次都要皺起眉頭忍受着嗆人的刺激。
西面數百步外,本期待着灌三兒與魏烈轉回身邊的馬光春臉帶陰雨,冷眼看着眼前所發生了一切。趙營的臨陣應變能力超出了他的預計,兩個車陣一個疊陣,如今連一個都沒有完全破去,自己卻先陷了千餘騎在其中,這樣的結果是他難以接受的。
“傳令,留千騎原地待命,另千騎隨我出戰!”馬光春一聲令下,一直觀望着的回營馬軍本部立刻馬蹄翻動,升旗蔽日。左右親信均以爲他要救援困於苦戰的灌、魏,乃道:“不如各分千騎,左右而去,使趙賊兵首尾不能相顧!”
馬光春冷峻道:“我縱然救出了他們,人困馬乏,復有何用?三兒、魏烈兩個雖然一時難以脫陣,但並無覆沒之險,讓他們繼續與趙賊車陣纏鬥無妨,留下千騎在這裡蹲着,適時幫一把便是了。而今趙賊主力分身乏術,正是直取趙賊心腹的最好時機!”說罷,目視遠方,將兜鍪綁緊,喃喃自語,“今日趙當世合當授首!”
緩坡之上的趙營本陣中,徐琿接到楊科新的來報,對趙當世道:“主公,坡下覃、茅、範三人合力鉗制住了回營千騎,勝之十拿九穩!”
趙當世面凝如山,問道:“馬光春尚有兩千騎,有何動向?”
徐琿未答,帳外塘馬飛馳而至,塘兵滾鞍下馬道:“稟主公,回營馬軍異動,分出千騎投東北方來!”
趙當世沉吟道:“東北方?若非援助灌、魏?”
覃奇功問那塘兵道:“坡下千騎,出戰又千騎,回營還有千騎何在?”
那塘兵說道:“原地不動。”
覃奇功聞言,登時拂袖起身,對趙當世肅聲道:“主公,馬光春如此用兵,走東北方未必要救灌、魏,怕是衝着我本陣而來!”又道,“馬光春會用兵,必知救灌、魏可解一時之急,但對此戰並無大利。其留千騎觀望,一爲庇護灌、魏,二爲掩人耳目。時下效節營三陣皆鏖戰不休,絕難行截擊或回顧之事,坡上吳、熊二哨,需早做準備!”
話剛說完,一名塘兵入見,大聲稟報:“回營一軍已至坡下,其衆分數百騎棄馬登山,熊哨官已將所部與之交戰!”無儔營左右二哨負責環衛本陣兼後備增進,熊萬劍部稍處西北,故而首先遭遇了突襲而來的回營馬軍。
帳內一時寂靜,俄而,趙當世豁然而立,洪聲道:“周文赫,點兵隨行!”
徐琿聽了這話,心中一急,忙上前道:“戰情險惡,主公只需穩坐中軍,不可輕動!”很明顯,趙當世想親臨前線。可趙營今非昔比,就連徐琿都沒有想過親冒矢雨,趙當世一動,那還得了。
不僅徐琿,帳內其餘衆軍將也都力勸趙當世作罷,只有覃奇功道:“回賊偷襲我本陣,本陣已成前線,坐在此間與臨坡監戰又有何異?主公尚不言畏,諸位苦苦相阻,是畏戰還是畏敗?”
趙當世目光肅毅,硬聲道:“取我披風來。”聲落,周文赫爲他將紅袍披上。金甲紅袍,玉帶寶刀,端的是虎虎威風,趙當世不再理會徐琿等軍將,大步出帳。
覃奇功的話一點沒錯,馬光春奔襲本陣,緩坡上下就已經沒有前線後方之別。比之坡下覃、熊、範三哨,趙營本陣雖佔緩坡之利,但兵士無論數量還是戰力,都大有不如。躲在中軍大帳內,可避一時,然於大局無益,親臨前線督戰,至少尚能激勵士氣。範河城之戰在趙當世眼中可算決定楚北形勢的最緊要一戰,只要能取勝,縱然前方形勢再險惡,他迎上去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事實上,主帥臨陣之舉,亦不鮮見。就拿本朝而論,嘉靖時與戚繼光並論的名臣譚綸一介書生,尤“嘗戰酣,刃血漬腕,累沃乃脫”;萬曆名將李如鬆更是經常親自作戰,以至於最後“率輕騎遠出搗巢,中伏力戰死“,此類等等不甚枚舉。趙當世並不認爲自己的膽識在這些人之下,只要能爲軍隊勝利出一分力,他萬死不辭。
等他抵達緩坡西北作戰前線時,不僅熊萬劍右哨所有兵力完全投入到了戰鬥,吳鳴鳳左哨也拆出了至少二百人,在南協防。猛然間,“速速速速”尖利的響聲磨得趙當世耳朵生生作疼,他舉目看去,緩坡一角正有火光劇烈閃爍。此時,一將彎着腰碎步跑到趙當世面前行禮道:“屬下見過主公!”細看之下,乃是吳鳴鳳。
“怎麼連這老古董都拿出來用了?”趙當世擠出幾分笑道。他認出坡上兵士正在使用火箭束往下發射,這火箭束有名目,單次發箭二十支稱“火龍箭”,三十二支稱“一窩蜂”,四十九支稱“飛廉箭”,一百支則稱“百虎齊奔”,手動點火,射程最遠三百步。觀當前情況,兵士使用的怕是三十二支的“一窩蜂”。
吳鳴鳳嘿笑着道:“徐統制擔憂坡上武備不足,是以此戰前專令我等往軍庫支取的。”
“原來如此。”趙當世笑笑沒說話,心想這徐琿看似一臉公允,實則有時也頗私心自用。軍中改制,他有主持之責,便優先將各種火器優先配給了自己的效節營,配給其他營頭的,要麼是挑剩下的稍次品、要麼是封存已久的老式火器,看似琳琅滿目,其實用處不大。吳鳴鳳是有名的笑面虎,臉上還笑嘻嘻的,心裡想必已經把徐琿罵了個透心涼。
一窩蜂的冗長的尖嘯聲終於告一段落,頃刻間,緩坡下就傳來陣陣慘呼。吳鳴鳳觀望後驚奇道:“這老物什倒有奇效。”緩坡上草木繁茂,時天乾物燥,一窩蜂火箭打下去,傷人沒幾個,點起的火焰反而收效更大。
火焰翻騰,黑煙如柱,正自酣戰的緩坡上下,趙當世親上前線的消息很快傳遍。徐琿等軍將氣喘吁吁跟了上來,看着飛矢交加間,身着金甲的趙當世面對火海,巋然穩立,浩氣英風直令人爲之氣窒。
“老周。”趙當世親喚一聲,周文赫立時上前,躬身等待其令,“今日正是用兵時,讓親養司的兄弟也活動活動筋骨。”
周文赫聽之一愣,徐琿等軍將同樣詫異。親養司中二百護衛,乃是趙營從千萬人中精挑細選出最精銳之勇士。從被選入親養司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承擔着維護趙營榮譽、保護主帥安全的最高職責。他們的性命早已在誓言中與趙當世休慼與共,換言之,將他們投入戰場,與趙當世本人親自作戰別無二致。
“聽到了嗎?”趙當世面如鐵鑄,再度問道。
周文赫鄭重點頭,果斷拔出了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