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海寬今年四十出頭年紀,爲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禪師親傳弟子,被贊“戒德清白,禪學精練,堪爲一代表率”。按照釋教習慣,“海寬”爲其法名,“彼岸”則是其號。他既精通經文道義,又兼得武藝韜略,曾數次率寺中僧兵擊退來犯的各路土寇,堪稱少林鎮寺護法。他早年間曾下山遊方歷練,偶遇了柳如是,兩人就佛法方面相談投契,柳如是是故以“師兄”稱之。如今相隔雖有好幾年,但彼岸海寬聽聲辨人,很快就認出了她。
因有着這層關係在,柳如是上前略略解釋,彼岸海寬起手示意,嚴陣待戰的衆僧兵旋即便撤了刀槍。
“近年土寇橫生,小僧不知趙總兵駕臨,多有冒犯。”彼岸海寬誠懇道歉。
趙當世微笑道:“趙某做事不仔細,四五十人甲冑鮮明容易誤會,該提前報與山門知道。”又道,“趙某此來,實是受了信陽州靈山寺永惠神僧之託。”
彼岸海寬聰明,一點即通,道:“小僧明白。眼下師父他老人家正在天王殿內接客,趙總兵可先去寺內等候。”一扭頭見趙當世不過寥寥十餘騎,有些訝異,“趙總兵虎羆何在?”
趙當世道:“尚有三四十騎在外圍鄉舍。”
“三四十騎?”彼岸海寬暗歎一聲,“寺內廂房廣衆,不差這幾十間住地,趙總兵只管讓他們同來寺中便是。”
趙當世答應一聲,招手讓滿寧回去喚人,自與柳如是、連芷等隨彼岸海寬而行。
穿過落葉滿地的松柏林間,不多時,赫然可見少林寺山門。山門由正門和東、西兩掖門組成,門首正中懸黑底金字“少林寺”三字匾額,下方明間的佛臺正面乃彌勒佛坐像、背面是木雕韋馱護法神像。門前廣庭多立有歷代石碑牌坊,甬道兩側分有馬道,趙當世等騎便由馬道入寺,轉到天王殿左側偏院稍作等候。
等了一會兒,彼岸海寬走來道:“師父會客已畢,請趙總兵殿內相敘。”
趙當世隨他步行至天王殿正門前,恰遇一漢大搖大擺迎面走來。趙當世瞥了一眼,見那漢錦衣繡襖、玉帶高靴,一副富貴打扮,隨行幾個伴當也都狐服貂裘,無不是昂頭挺胸,趾高氣揚姿態。那漢與趙當世擦肩而過,並未多看,趙當世暗問彼岸海寬道:“海寬師父,這是哪裡的員外?”倒以爲是常給少林寺佈施的恩主。
彼岸海寬卻面現嫉惡之色,道:“哪裡是員外,分明是山間的土寇。”
趙當世心下一驚,回頭看去,那漢並一行伴當已經出了山門,耳邊彼岸海寬續道:“這人叫於大忠,本是嵩縣破落戶,自恃勇力魚肉鄉里,以拳腳與李際遇交厚。李際遇起事,他也糾合鄉中無賴潑皮響應,佔了縣北的屏風寨擁衆萬餘,四處劫掠,嵩縣、宜陽、永寧等地多遭其害。”
“他來寺裡,莫不是先禮後兵?”
彼岸海寬道:“不錯。土寇雖多,也畏我寺兵精銳,旬月來已經不止一次登門,要我寺束手投順,否則‘踏破山門,毀滅寺基’。趙總兵來前,這於大忠已經到了,小僧怕他生事,就嚴密把守着寺內外各處險要,故而趙總來時以爲是同黨發難,一時不察有些過激。”
二人並肩入殿,殿內四大天王像的正中,立一古稀老僧,正是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禪師。
彼岸海寬居中介紹相識罷了,忿忿道:“師父,那姓於的是否又是來胡言亂語的?他這次說些什麼鬼話?”
寒灰慧喜道:“無非是威逼利誘,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不願多談,便將他打發了。他走前撂下一句話,要我三日後給出答覆,不然即刻兵臨寺外。”
彼岸海寬咬牙道:“小瞧我寺嗎?倒叫他來試試。”
趙當世取出永惠的信交給寒灰慧喜,寒灰慧喜看罷,先說一句“有勞永惠師弟費心了”,轉問道:“趙總兵此來,帶兵幾何?”
“連同趙某在內,五十餘騎。”
“趙總兵固然善戰,但五十餘騎,怕也只能是當車螳臂啊。”寒灰慧喜哀愁道,“李際遇一聲令下,攪動河南羣賊,如今自御寨往東,羣賊自四方來會,駐紮連綿不絕。寺內派人打探過,少說有個四五萬人。”
“寺中僧兵多少?”
彼岸海寬答道:“千人。”
“都有甲冑嗎?”
“是,人人有馬帶甲,步戰、馬戰皆可。”
趙當世乃道:“趙某的部下曾與李際遇交手,其衆不通行伍規矩,又無精良武備,只憑一股子熱血作戰,人數再多也只是烏合之衆。寺兵有千數,寺周又多鐘鼓望樓,據守險要,以趙某之見,土寇打不進來。”
寒灰慧喜道:“趙總兵所言不差,我少林習武有千年傳承,歷經戰火屹立不倒,本也不怕三兩撥賊兵亂匪來擾。但今時不同往日,這李際遇乃是登封間的地頭蛇,根基就在少室山,非流賊可比,他在少室山一日,我少林便無一日安寧。即便過幾日將他打退了,他後續又將捲土重來,逐不盡、驅不完,日日殘害百姓生計、月月擾亂寺僧清靜,總非長久之計。出家人本該慈悲爲懷,可若不能一勞永逸永絕其患,對我少林而言,並無意義。”復長嘆道,“唉,如鯁在喉、如芒在背,豈能安穩。”
“我寺兵精而不多,自保有餘,滅賊無力。”彼岸海寬亦搖着頭道。
雖然當日郭如克曾說過李際遇想要與趙當世結交,但這等土寇,想一遭是一遭,趙當世實在不會天真到認爲自己一出面僅憑隻言片語就能讓興師動衆的河南土寇們偃旗而去。趙當世思及此處,思忖道:“若真按這慧喜禪師要求的斬草除根,不出戰兵的確難以辦到。”又想,“也不知龍野那裡辦得怎麼樣了。”
寒灰慧喜這時候說道:“素聞趙總兵有威名,鎮得住賊寇,那於大忠三日後將再來寺中討要說法,屆時在寺中立雪亭見面,還請趙總兵能出面替我寺出頭。”
趙當世心道:“主持嫌我帶來的人少,已不抱助戰指望,只希望用我當初在流寇中的威望,勸說土寇離去,也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轉而想道,“總之龍野那裡消息不明,先拖着一日是一日。在寺中見面,我亦沒甚險情。”於是拱手道:“主持放心,趙某既受永惠神僧重託,少林事已是我趙某事,一定出面。”
寒灰慧喜憂慮寺運,愁雲慘淡,當下無心多說,讓彼岸海寬安頓趙當世等人,自去別處坐禪。彼岸海寬對趙當世道:“趙總兵俠肝義膽,肯出手相助,小僧替寺中謝過。”
趙當世笑道:“本應當的,不消如此。”
彼岸海寬這段日子一心撲在寺院防務上,將趙當世等帶到西側的廂房後,讓看守庭院的師兄海明細緻安排,告辭離去。
那海明五十左右歲數,生得肥頭大耳矮墩墩的,氣質談吐較之彼岸海寬完全天壤之別,粗言粗語,少有出家人的風度。趙當世自想:“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寺院一隅之地,品質之優劣同樣涇渭分明。慧喜禪師之後,海寬師父想必就是接手少林的最好人選。”
海明與幾個年輕寺僧一併先幫着把趙當世等的行李搬進廂房,但接過柳如是的包裹時,一雙小眼骨碌碌朝着柳如是轉了幾轉,目光有意無意來回掠過她的胸脯腰肢,頗有些神不思屬的意味。
柳如是被他盯得不耐,說道:“你要將我包裹哪裡去?”
海明被一語點醒,偷看了趙當世兩眼,趕緊道:“小僧在想,這趙施主住的廂房只夠兩人,一人是趙施主,那另一個要放哪位女施主的包裹?”說着,又掃了連芷一眼。
趙當世未答,柳如是搶白道:“不勞高僧多心,我與阿芷妹子住一間。”
“哦,原來如此,是小僧多想了。”海明訕訕堆笑,望向趙當世。
趙當世有苦難言,尋思:“禪房清靜之地,也不好風花雪月,這樣也罷。”故而點點頭道,“這間雅居給二位姑娘,我與老周另住一間。”
海明連聲諾諾,不敢再看柳如是,低着頭與其餘寺僧一併只顧搬運行李、撣平被褥。
當日在廂房中,除了遠近偶爾傳起幾聲悠揚的號角聲警戒外,風平浪靜。周文赫道:“主公,你看這兩日若真打起來,咱們怎麼辦?”
趙當世說道:“這兩日打不起來,土寇曉得少林寺厲害,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強攻。至三日後立雪亭會前,土寇只會裝腔作勢,目的不過施壓罷了。我等只顧安心休息,不必擔心。”畢竟是百戰餘生,規模更大、局勢更莫測的戰事趙當世也沒少見過,少林寺這點風浪在他眼中實算不得什麼。
周文赫點頭,起身去房外取了寺僧送來的齋飯,回來笑道:“主公,就這短短功夫,隔壁已經是歡聲笑語了。”
隔壁住的便是柳如是與連芷,以柳如是之伶牙俐齒,趙當世早想到了有這一茬,道:“寺裡就她兩個女子,談得來也在情理之中。”
用了齋飯,沒有佳偶作陪,趙當世在房內和周文赫閒扯了一些往事打發時間,不知不覺就到夜深。正要臥下歇息,不想門外人影綽約,有人“篤篤”敲門。周文赫警覺,鯉魚打挺從牀上躍起,抄起腰刀貼近門低聲道:“什麼人?”
“是我。”聽聲音,乃柳如是。
趙當世給周文赫使個眼色,自走過去打開門,柳如是笑眯眯站在那裡仰頭看着他。
“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連芷呢?”趙當世探探腦袋,不見還有旁人在外。
“阿芷妹子已經睡熟了,奴家睡不着,想找趙郎說說話。”柳如是笑着說道,“周指揮,你不會不放人吧?”
周文赫呆了呆,木訥瞧向趙當世:“我......我......”
趙當世沒轍,回頭道:“老周,你在房裡等我。”說完,披好外衣,合門而出。到了外頭,與柳如是並肩走了幾步,方道,“黑燈瞎火的,不是時候。不然明日再說?”
柳如是別過身子道:“到了明日,奴家未必有話說了。”繼而轉過身,“靈山寺一會,趙郎還要再來一次嗎?”
趙當世看看天,黑天之上細雲掠過,玉盤般的圓月露出身來,月色浸染中,周遭倒也沒有那麼伸手不見五指。
“柳姑娘,你想怎麼個說話法兒?”
柳如是道:“早年海寬師兄曾和我講起少林奇事,其中有一事便是待月到中天之時,會有佛祖顯靈於塔林中。那時若誠心許願,萬事皆靈。我瞧今夜月色正佳,但這偌大寺廟黑漆漆、空蕩蕩又不敢獨去,就想着趙郎爲人最好,必是會陪我去的。到了那裡,若真有佛祖顯靈,趙當世亦可祈願。”
話說到這份上,趙當世總不能斷然拒絕了,但想閒來無事陪她走走也不打緊,便道:“也罷,但你答應我,去過了塔林,不管有無佛祖在那裡,回來你都得好好睡下。”
柳如是歡喜道:“那是自然。”當下無人,她竟徑來挽住趙當世的胳膊,“趙郎走吧。”
趙當世心中一震,感受到臂膀間的一絲暖意,也不推辭,強裝鎮定點了點頭。
塔林在廂房東南方向,一路走去,寺院廊廡間靜悄悄的更無一人。二人只走無話,趙當世卻覺柳如是不但將胳膊挽住,不知覺間,竟似把頭頸也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方知已入柳如是之彀。
再行少頃,到了塔林,月光下短草小樹間,無數石塔林立,直如尊尊金剛羅漢站着,氣勢不凡。趙當世低聲道:“到了。”卻聽耳邊柳如是呢喃輕語,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想再說,突聽塔林另一側草木聲窸窣,似有人來。趙當世敏銳,一把拉過柳如是,當即藏到一座大石塔後面,情急中沒想許多,不防將柳如是抱了個滿懷。
天色昏黑,兩人又處於假山背面,憑藉着微弱月光,趙當世並不知柳如是此刻已然羞赧滿面,他只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張口道:“柳姑娘,我們……”
話語未盡,柳如是突然“噓”了一聲,對他眨巴眨巴眼睛。他不明就裡,正在納悶,兩個聲音卻從假山那邊先後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