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祚勉強地應和着節拍起舞,卻發現這三個舞女之中有一個看上去領舞模樣的不住地對着自己使眼色。那一雙墨黑的細目便會勾魂也似,在不經意間就與王永祚產生對視。幾個照面下來,王永祚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敢再看那個舞女,只是低着頭悶聲跳舞。
王永祚硬着頭皮又堅持了一段時間,感覺差不多了,便從三個舞女的包圍中跨了出來。趙當世拍手笑道:“王大人果然深藏不露,這一身舞步是真功夫,令我等大長見識!”
衆人聽到這話,嘴裡也附和着嘖嘖稱讚,心裡哂笑,均思:“這話不錯,果然是大開眼界!”
王永祚紅着臉,連說不敢當,回身歸席,卻是鬼使神差地再偷瞄了那舞女一眼。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那舞女竟然也滿臉妖嬈,媚眼如絲地瞅向自己。他吃卻一驚,目不斜視,徑直回到趙當世身邊,靠在椅上喘氣。
趙當世倚着高腳憑几,眯眼看着王永祚道:“大人覺着那名胡姬如何?”他所說的,自是那個與王永祚眉來眼去的舞女了。
“妙人,妙人。”王永祚眼都不敢擡。他已經三十來歲不假,可對於女子的經驗,卻只還堪稱初出茅廬。這也不怪他,他早年家境艱難,父親早死,得些宗族接濟,由母親一手拉扯長大。他雖勉力讀書,在家鄉遠近也略有薄名,但旁人只要一看他家那家徒四壁的模樣,便就打消了到他家說媒的念頭。由是在他讀書的這許多年中,他除了自己的母親,從未與任何其他女子打過交道。
也確是時運不濟,他辛勤苦讀十數載都未能給他帶來理想的功名,渾渾噩噩到了而立之年,實在撐不下去了,求着母親把家裡值錢的物什都給變賣,又去族中乞求着借錢,好歹湊足了一筆路費,就拋下老母,獨自前往京城想找個機會當幕僚。
當幕僚並非稀罕事。早在元末亂世,羣雄割據,許多天資有限或對仕途不再抱有信心的讀書人爲了生計,開始以“私人幕客”的形式成爲上到一方諸侯,下到土豪鄉紳的入幕之賓。所承擔職責從教師、文章主筆乃至出謀劃策等等都有涉及。
到了明代,早期內閣大學士、六科或是總督巡撫等衙門爲了應付繁重的工作,經常會私下聘請一些飽學之士以“門下客”、“掌書記”的名義爲自己分憂解難。自明代中期以後,府、州、縣等地方衙門聘請幕賓佐治,也形成了一時風氣。
越往後,聘請幕賓幾乎蔚然成風,自然而然也在武將中普及開來。武官們多以聘幕爲榮,他們對讀書人水平的鑑別能力相對較低,慢慢就有了不少寄希望於混口飯吃的山人雜流投入軍中爲將帥效力。且因這類人唯利是圖,所以流動性很大,一日換數名東家的例子俯拾皆是。
王永祚志存高遠,自認爲才高八斗,到了京師定下目標不爲樞輔以下官員做事。可他一沒人脈、二沒名氣,即便廣投名剌、竭自誇之能事,依然屢屢碰壁,無人問津。遊蕩京師大半年,一無所獲,帶來的盤纏卻用得七七八八,只能靠擺街攤給人寫字討個生計。正是無計可施,準備退而求其次往地方大員處碰碰運氣,卻機緣巧合,遇到了時爲禮部尚書的同鄉楊嗣昌。
這根救命稻草王永祚自不會輕易放棄,使勁渾身解數,總算獲了楊嗣昌賞識。有那時炙手可熱的楊嗣昌作保薦,王永祚很快有了機會,接到了派遣到地方州縣當官的任狀。他本來不屑上任地方,這也是他中鄉試後依然潦倒多年的原因所在,可十餘年來的挫折將他心氣消磨了許多,這時候更有楊嗣昌當後臺、想來外放歷練後重新調回京城當不成問題,他便心安理得,走馬上任。
王永祚一朝翻身,上門提親之人自是源源不斷。在楊嗣昌的授意下,他娶了京城一名開國勳貴後人的女兒,爲以後在京開拓事業提前鋪路。這一年,他已經三十三歲。
說來也無奈,他娶回家的卻是個黑陋的悍婦,無人敢娶的女人嫁給王永祚時已經是二十八九的老閨女了。她人長得醜也罷,最要命的是生性奇妒,從不許王永祚接觸別的女子,甚至看到王永祚與婢女說句話她都會跳着腳破口大罵半天。礙着楊嗣昌和她老爹的面子,王永祚一直隱忍不言。
又過兩年,那悍婦嫌王永祚長相顯老,難看得緊,再也不願再與他同房,自己搬到了別院居住。王永祚暗地裡也打聽到她揹着自己偷漢,然而卻裝聾作啞並不聲張。兩人沒有子嗣,自是從此同住一個屋檐下,各過各的,形同陌路。
因此,當多少年未曾與女子打過交道的王永祚感覺到那舞女似乎在勾誘自己時,難免慌亂。對方雖是個沒有地位的胡女,但她那曼妙的身材、嫵媚的眼神、熱烈的舞步還是讓王永祚在內心深處感到不安與自卑。
趙當世觀察到王永祚有扭捏之色,心裡暗暗稱奇,自思對方不過一個卑賤的胡女竟能讓王永祚窘迫如斯。他感到好笑,擡頭瞟向顧君恩,卻見顧君恩正對着自己微微點頭。
那舞女繼續跳着舞,直到一衆僕役端盆託碟將酒肉擺上來,蓮步輕翩不知不覺間竟脫出隊伍,獨自扭到了低着頭的王永祚面前。
王永祚手握杯兀自出神,不防鼻頭香氣撲來,一個激靈朝前看去,但見僅僅一指之遙便是那舞女厚敷脂粉的面頰,登時大驚。這當口兒,整堂的喧囂在他耳中似都充耳不聞。
“且慢......”王永祚下意識想掩袖閃避,然而不意間,杯盞破碎的脆響卻在霎時將腦海一片空白的他拽回現實。他從空隙處看過去,或許是因爲新添的酒水滑了杯外壁,趙當世手中的瓷杯已然摔碎在地,很難想象竟摔得那麼徹底......
還沒等看清,王永祚忽覺胸前一沉,繼而聽到一聲嬌呼,急目視去,立馬手忙腳亂起來——那舞女跳轉時腳下一磕,徑直倒在了自己的懷中!
“造孽!”王永祚暗呼,臉色慘淡,唯存的念想便是撇開那舞女。可是那舞女好似受到了驚嚇,一雙手臂將他抱得死死的。正自失措,眼神瞟見席間灼灼目光不約而將自己聚成焦點,驚思:“當衆與舞女摟摟抱抱,傳將出去,成何體統!”他事事均以聲名爲重,助興舞蹈是禮節無所顧忌,可肆意行猥褻之舉有違君子之義,只怕還沒等到鄖陽,彈劾的奏章就堆成了小山。
“哎呀,王大人,你這是......”
趙當世驚笑聲迭至,成了王永祚炸毛的一道強推力,他拗不開那舞女,慌亂着也顧不得太多,坐在椅上躬身縮腳,繼而手腳並用,用力一挺,如彈簧般將那舞女整個人連推帶踹得老遠。
那舞女瘦如紙片,哪經得住成年男子如此用力,眼見着向後連退七八步剎不住身形,趔趄一個接一個,直直引着她仰身向後倒了過去,席間衆人只聽驚呼,就已見她摔在王永祚斜對角顧君恩的座上。座前小案被撞得向裡側歪,案上碼放整齊的瓜果時蔬以及酒盅酒杯全都掀撒一地。
左右僕役連忙跑上前將整理桌案並將那舞女扶起,可那舞女整個人軟塌塌的似無半分力氣,起身躲避的顧君恩瞅了瞅,訝然道:“已經沒知覺了。”
“怎會這樣?”王永祚腦中嗡嗡作響,如懸大鐘,震得心亦跟着突突狂跳。
正當時,趙當世豁然起身,大手一揮道:“諸位吃喝好,小小意外不足掛齒!”說罷遞給範巨安個眼色,範巨安輕咳兩聲,隨即走到堂中主持,開始安撫席間的躁動。
王永祚尚嗔目結舌,木在那裡,趙當世跨步近前,湊近道:“王大人,借一步說話。”
“好......”王永祚失魂落魄,跟着趙當世繞過屏風繞去後邊。身後有腳步亦步亦趨,扭頭一看,方纔躲過舞女一躺的顧君恩跟在一尺距離外。
三人一同轉進堂後的一間別室,空間不大,室內亦僅明油燈一盞,圍立於燈旁的三個人影深黑而長,從腳邊一直拖到室壁上,氣氛顯得更加壓抑。
“那女子......”王永祚臉上慘無人色,燈火中雙頰內陷,留出幾塊陰影。
“已經送出去找大夫了......”顧君恩肅道,“剛看了一眼,只有出氣沒進氣。”
王永祚搖頭不迭:“我、我、我實無害她之心,哪裡想得到......”
“天有不測風雲。”趙當世接過話,“事出突然,在座的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
他不說則已,一說“都清楚王大人不是故意”,令王永祚很自然想到了另一面,黯然神傷道:“可誰又知道其中有沒有刻意刁難之人呢?”接風洗塵的宴席很正常,找些美色鶯鶯燕燕也正常,然一位巡撫公然“褻玩”舞女甚至致其昏迷,這件事就不大正常了,至少放到檯面上來,定免不了遭到主流輿論的猛烈抨擊。兢兢業業維護自己名節的王永祚思及此處,不禁萬念俱灰。
顧君恩暗笑,趙當世道:“大人放心,有趙某,必不教宵小利用這等流言對大人不利。”
王永祚彷彿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影子在室壁上亂晃:“趙帥此言當真?”有求於人,連稱呼都不自覺改了。
趙當世正氣浩然道:“那是自然,王大人是文武雙全的名臣,襄陽府久久難定,正因左鄰鄖陽府缺乏定海神針穩住波濤,而今不僅鄖陽百姓盼大人如盼時雨,就我等襄陽官吏,同樣寄希望於大人的力挽狂瀾之才華,怎能容小人阻礙了大人上任!”
王永祚點頭連連,顧君恩這會兒突然道:“那舞女要是沒大礙還成,若真有三長兩短,這道坎兒......”
死與傷是兩碼事,明代律法嚴苛,重律守法之風根深蒂固。雖然到了如今時節早有了不少鑽營空子與特權橫行的現象,可一般情況下,甭管是官紳還是尋常百姓,遇到了事,“寫訴狀打官司”幾乎都是他們腦海中出現的第一選擇,至於後續是否有黑幕,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若那舞女是王永祚府中的私僕,那另有一番私刑家法的潛規則,無論死傷影響都不大。可壞就壞在那舞女是襄陽府中的官妓,有專司編冊管理。人沒死,王永祚堂堂地方大員,縱賣個情面,誤傷個人也濺不起什麼水花。一旦人死了,性質立變,則需報上提刑按察使司審理備份,襄陽府官方單獨應付不了,這事兒必然要被捅開。
王永祚怕的不是給查辦,他實怕這件事在有心的人嘴裡扭曲並傳播開。人的名、樹的影,他王永祚沒有背景出身,苦熬數十載,好不容易有了光宗耀祖、平步青雲的機會,若就此毀在這一場無足道哉的接風宴上,他真想找塊石頭直接撞死了事。
這件事,必定要壓下去。壓不下去,成爲一生污點,不說還能否坐上鄖陽巡撫的位子,那有朝一日出將入相的遠大目標想必只能等下輩子再實現了。
“趙帥,你看這......”王永祚搓着手,忐忑等着趙當世給他一線希望。他這時恍然發現,失去了楊嗣昌這座靠山,他是如此的弱小無助。
趙當世沒有令他失望,一瞪眼,帶着幾分斥責的意思對顧君恩道:“什麼話,都說了王大人對鄖襄是不可或缺的要緊人物。不過個小小的舞女,還竄上天去不成?只需大人一句話,就死了也治成活的,就活的也整成死的!”說着,目光轉向王永祚,覆露齒一笑。
“活的,當然是活的纔好......”王永祚訕訕道。
趙當世點頭道:“趙某曉得,王大人放心。趙某和襄陽範大人與你都是一條心,只想着攜手保證鄖襄這片土地的太平安康。”趙、範二人基本上總攬了襄陽府的軍與政,今夜列席的文武全是他們的下屬,沒有比他倆出面鎮場子更穩妥的做法了。
王永祚對趙當世的仗義老大感激,拱手道謝,趙當世卻阻住他道:“大人何必見外。我爲鄖襄總兵,本就與大人同氣連枝,相攜相護正屬該當。”同時道,“事道不靖,明日趙某就差兵馬送大人,務必順利直達鄖陽府城!”
“差兵馬送......這就不必了吧......”王永祚心生警覺,推辭道,“我有三個伴當,足夠了。”
“哪裡夠!”趙當世一甩袖子,一疊聲嘆氣,“鄖陽山巒疊嶂,賊寇縱橫,早成了賊窟。相比起來,稱襄陽府爲世外桃源毫不過分。”
“好一個世外桃源。”王永祚想起昨夜遷山驛的險情,對此話並不認同。
趙當世沒理會這句,續道:“大人遠來不明情況,鄖陽府標下兵馬本就孱弱,自戴東旻戴大人主持鄖事開始,陸陸續續又給賊寇殺傷不少。府內沒錢糧,僅存一奇兵營。鄖陽副將馮時早一千五百兵打沒了亦難以補缺,他後來和鄖襄兵備僉事王瑞旃都先後辭官下野了,營頭編制也撤了。後續王鰲永、袁繼鹹兩位撫臺大人手底下可調動的兵,不過各州縣鄉鎮自募的寥寥散兵遊勇而已,自保都成問題,如何還能野戰驅賊......”
顧君恩不失時機說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王、袁兩位大人都才華不凡。但鄖陽巡撫這位子要坐穩,不是人的事,而是兵和錢的事。沒兵沒錢,說句不好聽的,即使孔明覆生,亦無如之何。”
王永祚正默默聽着此話,趙當世卻笑了起來。
“大人放心,要兵,我趙營兒郎各個精忠報國;要錢,襄陽府內積蓄仍多。”趙當世手拍着胸脯,發出悶響,“只要趙某在鄖襄總兵任上一日,就必要與範大人等一起護得王大人任上週全!”
“趙總兵......”王永祚這下算是聽懂了趙、顧唱和的弦外之音。顧君恩的話簡而言之便是“鄖陽誰去都不好使,除非有兵有錢”。趙當世的回答同樣可概括成“我有兵,我朋友範巨安有錢,和我們一起,你的官位就能坐的穩當”。話語委婉,道理則淺顯。誠然,這都是大實話,可免不了受制於人,王永祚心裡仍有點不甘。
只是他轉念一想,人做事,目標最重要,只要能達成目標,路怎麼走,他並不在乎。換言之,趙當世話語中隱喻的種種不利又怎麼會比他在鄖陽巡撫的崗位上順利過渡更重要呢?不忍一時,王鰲永、袁繼鹹便是前車之鑑。他志存高遠,目標永遠是京城,絕非那殘破偏僻的鄖陽府一隅之地。
室內燈火帶着人影不住閃爍,侍立門外的周文赫腰板挺直,足足站了小半個時辰。一門之隔,只要有心,他完全能將室內的談話原原本本全聽下來。可是,他並沒有這麼做,目視前方的雙眼空洞,他從始至終只是在等着主公出來。
不遠處的正堂上,依然歡聲笑語不絕,範巨安手段高明,看來早就穩住了席間的驚亂。
“又要開始吹笙了。”周文赫今夜聽了四遍笙奏,對席間助興表演的流程完全爛熟於胸,小聲嘟囔着,開始預測接下來堂中即將出現的場景。
這時,門開了。
他立馬側過身,反射性地躬身行禮:“主公。”
趙當世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與他附耳言道:“和老徐說,一切妥當,讓他明日就率軍進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