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單獨說會兒話,能不能先請他們出去?”高墨瀾也不問另外兩個人的身份,一雙眼睛只放在燕十三身上。
“雲舒!”展顏又叫他一聲。燕雲舒有些爲難的看了展顏一眼。
“木頭,你先帶桂花糕去隔壁。”
燕十三也不動彈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臉上流連。從很早以前開始,燕十三就有種感覺,高墨瀾好像把他當成了誰的替身。那個時候他也才十七八歲,正是一個少年眉目長開變成一個男人的時候。他清楚的記得高墨瀾在看他練劍的時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不是嚴厲,不是讚許,而是一種癡迷。
朗月,朗月,每念及這個名字一次,就像是用刀子在他心口狠狠劃上一刀,痛得渾身顫慄幾近窒息。
“不是的,我沒有師父。我這就帶阿顏出去。”
也虧得他跟了高墨瀾這麼多年,就那麼一瞬間,他從高墨瀾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殺氣,若由着桂花糕在這裡鬧,他真的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上次在夜魅見過高墨瀾之後直覺他的脾性竟是越發的無常了起來,保不定前一刻還在同你興起閒聊,後一刻便殺意四起讓你身首異處不自知。
“那玉娘怎麼辦?”
“屬下該死,沒有看清是首領。”
“怎麼,現在使喚不動你了?”
燕十三知道自己再解釋也是無用,夜魅的情報系統那麼發達,要了解手下一個殺手的動向簡直易如反掌。高墨瀾若是衝這個來的,那展顏就有危險了。他也知道高墨瀾不太喜歡太過軟弱的人,索性便也不否認,沉沉的回了聲,
“那是孃親幫我取的,就算這輩子都只能用燕十三的身份活下去,我絕不會否認我叫燕雲舒!”
“什麼?!”不止喬木,連展顏也吃驚不小。
不是刻意忘記了,只是對燕十三來說,桂花糕就是桂花糕,他喜歡他,緊張他,看不得他不好。如此,便夠了。
“幾日不見,平白多出這麼多心疼你的人來了。看來這一路上你倒是逍遙快活啊,十三!”高墨瀾半倚在牀頭,語氣卻是冷冷的。
“哦——”原來他指的是這個。高墨瀾一路尾隨他們的馬車早不知道聽展顏這樣叫過多少次了,他好奇的反而是燕十三爲什麼會把那個棄用了那麼多年的名字告訴他。若只是不想讓人知道燕十三的大名的話,大可以隨便亂取一個,又何必以真名相告。
“不委屈不委屈,我沒關係的,反正凳子也能睡。”喬木心下竊喜,想着那白衣美人此刻正獨守空閨,竟恨不得立馬就跑過去的好。但他還是沒有被色心衝昏頭腦。
雖然高墨瀾已經答應了他不會動喬木和展顏一根毫毛,但也還是別惹毛他爲好。以他那個性子,就算不殺人,也有的是辦法讓人痛不欲生。
“首領?”
“擡起頭來,十三!”
燕十三一徑沉默沒有回答。爲什麼,還不是因爲桂花糕。他知道自己遲早是要和他分開的,能走慢一天便能多和他待一天。他想着只要最後自己能趕上,不會耽誤辦正經事就行了,又怎麼會想到高墨瀾會親自出馬。
“那僱主的意思是我們不用去了?”
再長大一點,玉娘被派去了倚紅軒,他開始慢慢了解到一個這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是高墨瀾沒有教給他的,那就是“情”字。高墨瀾幾乎從來不和他說起這個字。有一次他讀到那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便去問高墨瀾什麼意思。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是自己第一次看見高墨瀾的眼淚。他嘴裡喃喃的反覆念着那句詩,眼底迅速泛起了溼意。待燕十三再低頭去看,詩經上赫然留下了一滴水漬。
“我現在要和你換,你去住那間。”說罷,一腳將人踹出去,嘭的一下把門關上了。
彷彿剛纔那般失態的高墨瀾沒有存在過一般,也完全褪盡了索命羅剎的陰冷殺氣,此刻的他又變回了片刻之前會對着燕十三撒嬌的高墨瀾。
“你好好休息,我讓木頭過來照顧你。”
“你怎麼會叫我的名字?”
“好好管住你自己的嘴。你也看到了墨瀾的武功在我之上,要是說錯了什麼惹怒了他,有什麼後果我可是不管的。”
“那你可知負責偵破這起案件的人是誰?”
“你那個傻傻呆呆的徒弟又是怎麼回事?”想起喬木臨走前一本正經的說的那句話,高墨瀾簡直差點沒憋住就要笑出來了。
“果然是因爲那個書生?”
“雲舒,要不還是我去吧?”
他曾經一度懷疑過高墨瀾將自己收在身邊親自教導武功的動機,可是在他身邊那麼多年,他卻始終只用那樣近乎哀怨的癡迷眼光看過他,從未有過任何逾矩的行爲。
“那你是答應了?!”
“康瑞臨時改道去了福州,不去揚州了。”
“就算看清了是我,你也一樣會拼命吧?”
“那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跟我走咯?”高墨瀾斜着眼看他了一眼,脣角似笑非笑的,直叫人生寒。
高墨瀾緩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
“我想見你啊。”高墨瀾說着就撫上了燕十三的臉,白希修長的手指在他臉上摩挲着,手指滑過他五官的輪廓,眉毛,眼睛,鼻子,嘴脣,耳朵。掌心下的觸感陌生又隱隱帶着些許熟悉,跟記憶裡的那張臉有些相似,又不完全相同。zVXC。
“十三,你以前從不這樣的,怎麼這次什麼都沒弄清楚就先把自己套進去了?”
“木頭,你過去幫我照顧一下墨瀾,今晚恐怕要委屈你們兩個住一間房了。”
“去,當然去。僱主的意思很明確,而且酬金又加了一倍。我們現在要快馬加鞭趕去福州。”
“開封府縣令——展顏!”
“重點不在夜明珠上。”若只是一顆夜明珠,以高墨瀾的手段想要再弄到一顆一模一樣的也不是難事。只是,這真的是還回去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嗎?
高墨瀾說完便看着燕十三。
“你喜歡他是嗎?”
“那,那他不就是我的師公了?!”喬木哭喪着臉,半點都沒有因爲一下子和那人有了如此親近的關係而高興。
“墨瀾已經三十歲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徒弟,除了吃就是說了,你還這麼嚇唬他幹什麼!”展顏這會兒也忘了要和他生氣,只替喬木擔起心來。
“師公他不會真的殺了我吧?”喬木有些膽怯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從認識燕雲舒之後他就時不時的擔心着自己的脖子是不是還牢靠的長在身上。
“我,我沒有問過他。”
燕雲舒不說話,只是不明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夜明珠不在我手上。”他喃喃的回答,卻完全不是問題的重點。他已經給了玉娘,叫她去處理掉,現在早不知道是流到番邦了還是被黑市輾轉販賣了。
“我沒有告訴過他。”燕十三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展顏開口,他就是江湖傳言的江洋大盜“燕十三。”他怕嚇着展顏,更怕展顏會因此輕視了他。
“師師師父?”喬木師了半天才把這兩個字說順暢。
你去,只怕死得更快!
展顏見他進來一直繃着的臉也緩和了下來,但一想起燕雲舒把他撇下那麼久又有些放不下脾氣過來找他,只得僵坐着身子等燕雲舒自己過來。
“什麼事都得講究先來後到,做人要有良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剛纔看展顏被氣成那樣心裡替他抱不平還是怎麼的,喬木臨出門前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正經的話。說完又有些後悔了,唯恐惹燕雲舒生氣,縮着腦袋替他們關好門趕緊出去了。
“墨瀾,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展顏在屋子裡聽他嚎得膽顫心驚的,他也不是沒見着高墨瀾的武功有多厲害,就這麼讓阿喬那個半調子和那麼厲害的人共處一室,真的沒什麼問題嗎?
燕雲舒將喬木趕出去之後就走到窗戶下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小憩。聽展顏這一說話,他突然擡起頭來定定的盯着他看。展顏被他這認真的眼神嚇着了,仔細把自己剛纔說的兩句話再三斟酌並沒有什麼可以惹人生氣的地方,這纔開了口。
“起來吧。過來坐到我旁邊,讓我好好看看你。”
燕十三不說話了,看來這一次竟真的沒有半分藉口可找了,難道他和桂花糕真的就必須要在這裡分開?
“答是答應了,但前提是你必須跟我走。”
“那阿顏,我明天早上要是沒出來,你記得來給我收個屍啊。”說完,這才走三步退兩步,極不情願的往隔壁房間去了。只帶花燕。
燕十三記得他最後這樣打發了自己。
“我來是想告訴你,不必去揚州了。”過了許久,高墨瀾纔開口說起了正經事。
“什麼?”高墨瀾不解。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燕十三懷疑自己長得很像高墨瀾心裡深藏的那個人。有時候明明人就在他面前,可是他的眼神卻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好像虛空中有誰的影子和麪前的自己重疊了起來。他總是喜歡這樣摸他的臉,一遍又一遍的感受他五官的輪廓。
“身上還疼嗎?”燕十三真的走過去坐在了他邊上,高墨瀾握着他的手指把玩。
“我真的不能丟下他一個人!”
“十三你從來沒有求過我什麼,現在爲了這點小事求我,我要是不答應豈不是太傷你的心了!”
“疼。”
雲舒,雲舒,他比誰都清楚這個名字的由來。只是後來卻成了他們三個人之間不能言語的傷,是再也不能提的。
“好。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我竟不知道,原來你還如此懷念着這個名字。”
“他是我師父。”雖沒有正式拜過師行過禮,但自己現在這一身的本事的確都是高墨瀾手把手教出來的,叫他一聲師父也不爲過。
喬木本還想再勸他幾句來着,可是一想着師父和那人在屋子裡也不知道聊了什麼聊那麼久,竟也沒了心情再去寬慰展顏。眼看着外邊的天也黑了,喬木正想着要不要打着問他們吃不吃飯的幌子去偷看一下情況,門呼啦一聲開了,燕雲舒似有些疲累的走了進來。
“玉娘呢?”高墨瀾也收起玩笑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爲什麼你不同她一起去?”
“哦,阿顏,我們走吧。”喬木趕緊去扶展顏,被他生氣的甩開。
“那我還是和阿顏待在一起比較安全。”美人的you惑雖大,但畢竟危險性太高了,他還想留着這條小命多吃幾年呢!
怎麼會有這麼年輕的師父,看起來並不比燕雲舒大多少。最主要的是生爲男兒身竟然比女兒家還長得好看百倍,這實在是有違天理啊!
滿眼的冷厲化作纏綿再化成滿目絕望,高墨瀾終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般收回了手撫在心口。
“她先行趕去揚州了。”
“他身上有傷,我不放心他一個人上路。等送他到了揚州,我馬上快馬加鞭趕去福州和你會合。”
展顏氣呼呼的衝了出來,被喬木好說歹說的一番勸解總算是消了氣。以爲那邊的單獨說話總不會拖太久,沒想到這一等眼看着一個時辰光景過去了,人還沒出來,他又着急上火了。
“是,誰要傷他,我會拼命!”言下之意是,就算是你高墨瀾也不例外。就算打不過你也絕對要鬥到不你死我活不罷休的地步。
開封府縣令展顏
“怎麼不叫我墨瀾?”高墨瀾期期艾艾的看着他,燕十三暗歎了口氣,知道這一場危機算是過去了。只是這越來越變化無常的性情倒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總之我這一路上運氣都比較背,他們兩個先後都救過我,所以你不要傷害他們好嗎,算我求你。”
“我已經叫人在泗州截住了她,現在恐怕已經在去福州的路上了。”
他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來,高墨瀾爲什麼無緣無故的提起桂花糕的身份來?他知道高墨瀾從來不說沒有根據的話,心裡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定定的看着高墨瀾,喉頭有些乾澀。
“真的假的?一點都看不出來!”果然以後還是得要注重些保養啊,不然這糙皮糙肉的哪有人會喜歡。
“唉——”良久,高墨瀾才重重嘆了一口氣。
“聽話,桂花糕,我等一下再去找你。木頭。”
“雲舒。”
燕十三說着便起身要離開,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頓下了腳步。
“聽說一個半月以前京城連續發生了好幾起盜竊案,甚至連宰相府都未能倖免,丟了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屬下誤事,還請首領責罰!”
“十三,我在問你話呢,爲什麼不同玉娘一起去?”緩緩的語調,卻飽含殺氣。燕雲舒再次俯首——
“可是這纔是我的房間啊!”喬木死扒着門框不肯鬆手。
喬木在門外鬼哭狼嚎了一陣也沒人來給他開門,倒是別的房客嫌他鬧的慌,開門訓斥了他幾句。喬木看着面前緊閉的房門,知道是再叫不開了。
“三個人待一間屋子你不嫌擠啊,趕緊回你自己的屋去。”燕雲舒一邊說一邊將人往外推。
“在你做出決定前,我不會動他們一根毫毛。”
“師父,他到底是什麼人啊?”
“爲什麼?”燕雲舒首先想到的是那他和展顏是不是要在這裡分道揚鑣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當時我中了毒,要不是有他在我現在恐怕已經死了。”沒死也可能已經殘了。
“我自己會走!”說罷跛着腳一瘸一拐的憤憤出了門。
“那是繞了遠路,我們沒必要浪費那個時間。”
良久,高墨瀾嘆了口氣,肅殺之氣斂去了些。
他料定在墨瀾心裡一定也藏着一段往事,藏着一個人,只是他從未聽他提起過關於過去的點滴。後來高墨瀾慢慢變了,不似前些年那樣嗜血冷酷,偶爾出了遠門也會給他帶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回來給他。只是他的眼神也越發的寂寞了下去,有時候會呆呆的看着自己練劍,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不眨眼。有時候又會把他叫到跟前,像個小孩子一樣耍耍脾氣,摸摸他的臉。
燕十三一愣,跟他走,那桂花糕怎麼辦?
“男孩子少讀些詩經。”
“是屬下辦事不力,不關其他人的事,還請首領放過他們兩個。”
“屬下不敢。屬下唯恐耽誤了任務,正加緊趕去揚州。”屋子裡已經沒了旁人,燕十三單膝跪地低頭答話。
“是我做的。”他毫不否認。
“墨瀾,算我求你,不要傷害他好嗎?他救過我的命。”
喬木原本對高墨瀾印象挺好的,沒想到他一出現就破壞師父和阿顏之間的感情。喬木對他好印象忽然就下降了好幾度。
“那你又對他了解嗎,他是誰,做什麼的,爲什麼要到揚州去,這些你都清楚嗎?”
燕十三知道他的消息從不會出錯,儘管在高墨瀾說出來之前他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只是沒想到有了準備和親耳證實根本就是兩碼事,一時之間竟還是有些接受不過來。
“十三,他知道你的身份嗎?”
“可是,師父這”喬木似有些不樂意。
“少說幾句廢話你的脖子就安然無事。”
“哦,是嗎?那書呆子看起來並不會武功,怎麼你還會讓他救了命?”
“太不公平了,明明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怎麼能做的我師公呢?”
“從揚州也可以去福州。”
“燕雲舒!”展顏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會叫自己出去,一時間臉上掛不住有了些怒氣。
“我知道,我知道。你讓我好好想一想。你答應過我的,你不會傷害他們兩個!”
“師父你真的狠心這樣對我!阿顏,快點開開門,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你怎麼來了,是不是夜魅出什麼事了?”不然他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理由讓好幾年不出山的人親自出馬。
燕十三依言擡頭,雖是依順的表情,但眼裡叛逆狠絕的光芒遮都遮不住。像,太像了,簡直和那個人的眼睛一模一樣。他近乎迷亂的看着這雙眼睛,不由自主就擡起了手向着他伸過來。只是燕十三跪得比較遠,高墨瀾並不真的摸得到他。
“你預備要怎麼和他說你就是他要抓的那個盜賊?還是打算一輩子都瞞着偷偷把夜明珠還回去就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是誰?”燕十三看着他的眼睛,心裡登時咯噔了一下。有個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可是他堅決抗拒着不肯說出來。
“師父!”喬木一個激靈從凳子上竄起來。
“你還用得着求我嗎?你現在的武功造詣怕是要趕超我了,不然我現在也不會躺在這裡。”
燕十三登時明白過來爲什麼高墨瀾一出現就直指展顏,原來是這樣。
“沒事,夜魅好好的。我還在呢,他們不敢怎麼樣。”
“怎麼這麼看着我,我說錯話了?”
高墨瀾看他不說話就猜到了是怎麼回事。門吱呀一聲拉開,燕十三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剩他一個人倚坐在牀頭傷春悲秋。
“是跟你一起的那個書生要去揚州?”
“那還有什麼事值得你親自跑一趟的?”
“墨瀾不會殺他的,我剛纔只是嚇唬嚇唬他而已,沒事別像個學舌鸚鵡一樣說個不停。”
“桂花糕,你去揚州做什麼?”
燕雲舒一下把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去揚州做什麼,當然是去見景灝。去見景灝又做什麼,他還能說嗎?他能坦然告訴燕雲舒他去揚州是爲了赴一場死亡之宴嗎!
儘管一開始他就知道師父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僅憑他們父子的力量又豈能和一整個皇朝抗衡?可是他沒得選擇,師父救他養他,就算師父叫他去死,明知道前面是深淵萬丈,他也只能笑着往前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