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不可!”跟了厲大將軍將近二十年的幕僚姜先生急忙勸阻,“萬萬不可!將軍三思!”
厲大將軍眉頭鎖成一團,臉色陰沉的可怕。
“將軍,三思啊!”姜先生連連嘆氣,神情晦暗,“太子親征,剛到前線,將軍卻要回撤進池州城,由攻勢轉爲防守,將軍這不是打太子的臉麼?”
姜先生跟在厲大將軍身邊久了,說話直截了當,“將軍蹉跎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一展抱負的機會,不可因小而失大,就算要回撤,也要再打幾仗、最好是打幾場漂漂亮亮的勝仗,才能回撤啊。”
“你看看城頭上的帥旗,端木華已經到了永安城,這南軍是他練出來的,如臂使指,這幾個月,雖說咱們攻城掠地,一路推進到這永安城下,可並沒有殲滅多少南軍,甚至根本沒殲滅過南軍,永安城裡,就算不是以逸待勞,至少比咱們強,這仗怎麼打?閉着眼睛往裡填將士的性命嗎?”厲大將軍直視着姜先生。
姜先生嘆氣連連,“將軍,將軍!您得變通!您一定得學會變通!你說的都對,這會兒立即回撤進池州城,只防守絕不出戰,將戰線控制在池州城和永安城之間,把咱們的勝利鞏固住,這纔是上上之計,若還有餘力,當在樑國京城使力,端木華失過一次聖意,就能有第二次,就算這離間計不成,樑帝年事已高,疾病纏身,命不久矣,若是樑太子即位,那位太子還不如咱們這位,咱們再要使離間計必定輕而易舉,若不是,樑太子做太子多年,不管誰即位,必生事端,到時有無數可利用的機會……”
姜先生話沒說完,後面接上的是一連串的唉聲嘆氣,“唉
!可太子親征來了,將軍要後撤,太子怎麼肯?太子……也有難處……”姜先生的話意味深長,厲大將軍明白之極,和樑帝子嗣艱難相反,南周皇室的孩子簡直跟春天裡的草芽一樣冒的歡快無比,太子有十一個成年弟弟,還有四個半大的弟弟,個個虎視眈眈,而厲家,也出了位嬪,生了一位皇子,一位公主……
厲大將軍一巴掌拍在帳門立柱上,只拍的帳蓬‘嘩嘩’亂響。
“將軍三思啊,太子親征,領可是總領天下兵馬,將軍後撤,太子若不肯,立時就能撤了將軍的兵權,若是那樣……”姜先生攤着手一臉苦楚無奈,“咱們肯定是一敗塗地,這五城保不住,恐怕連這五城後頭的五城也保不住,將軍,以大局爲重。”
厲大將軍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明知不可打而打,這是讓他親手把將士們送去斷頭臺!也把這場難得的勝利送上不歸之路。
端木蓮生帶着七八個心腹之將,沿着永安城城牆一邊走一邊遠眺着綿延的南周軍營。
“幾年不見,老厲這紮營的本事沒怎麼長進。”端木蓮生從東踱到西,微眯眼睛譏諷了一句。
“打仗的本事也沒長進,不過運氣好,碰到了姓高的那個稀鬆軟蛋,大帥,您發個令,讓標下這就出去衝殺一場,讓您親眼瞧瞧標下說的對不對!”何標一邊說一邊磨拳擦掌、躍躍欲試,大帥總算回來了,他真是太興奮了。
“明天醜末演武前,你先到校場射滿五十箭。”端木蓮生看也沒看他,何標一聲‘啊’沒叫完,兩隻手一把緊捂住嘴,一聲不敢再吭,大帥雖說回來了,可瞧着象是心情不好……對了,大帥他媳婦剛死了!何標瞟着端木蓮生從上到下、連鞋子在內的素白,心裡一陣懊惱,他這廢話多一樣,又壞了事了,估計這一回頭功又沒他的了!
“南周太子駐進池州城了?”端木蓮生眯眼看着池州城方向,冷聲問道,劉全上前半步,拱手答道:“是!前天半夜進的池州城,全幅儀仗,光女使和太監就有一百來號人,帶了很多軍械輜重,光重弩就有三十駕,還有攻城的大雲梯、雲車各十駕。”
劉全比何標機靈太多了,早就看出端木蓮生這一趟回來神情不對、氣色更不對,答的詳細,卻一句廢話不敢有。
“打的一手好算盤
。”聽了劉全的稟報,端木蓮生眯眼彷彿在笑,“老厲真是可惜了。”端木蓮生看着城外的軍營,聲音裡透着幾分實實在在的惋惜。
厲大將軍打仗勇猛謹慎,思慮周全,他剛到南邊時,南周就是厲大將軍駐守,那時候他在他手裡吃過不知道多少虧,也虧了厲大將軍,他才飛快的成長起來,從十仗幾乎不能勝一仗到十仗能有三四場大勝、兩三場小勝,都是託了厲大將軍這個陪練的福。
陪練……端木蓮生的思緒突然一頓,他學成出師前,南軍的主帥是舅舅,他名不見經傳,那年舅舅病重,他開始代理南軍,也是那一年,厲大將軍被南周皇帝猜忌,調回閒置,厲大將軍走後,那幾年,他勢如破竹,連下南週五城,名震天下,成了閃亮無比的新一代將星……
舅舅,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多少後手?端木蓮生心裡五味俱全,舅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策劃的?他爲什麼選中自己?爲什麼不是大哥?
是了,最初也許是大哥,大哥也是少年成名,驚才絕豔……
“你們先回去,每人寫一份節略,各自反思這一戰的得失體會,亥初前交給我。”端木蓮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吩咐衆將道,衆將長揖告退,一個比一個跑的快,這會兒離亥初可沒幾個時辰了!
“雲娘也在池州城?”城牆上,除了遠處釘子般釘着的衛卒,端木蓮生身邊只有黑山跟着。
“沒有確切消息,照理說,南周太子在,雲娘也應該在。”黑山答的謹慎。
“雲娘沒在池州城。”端木蓮生一聲輕笑,“我來了,我在這裡,雲娘若隨在太子身邊,她會不來見我?她必定早就迎在永安城外了,雲娘去哪兒了?”端木蓮生象是問黑山,又象是自言自語。
黑山眉頭緊皺,爺這話,他也想到了,當年爺成親以及被貶謫,雲娘身在南周,就敢私自千里迢迢跑去見爺一面,以往這些年,雲娘可沒放過任何一個能見二爺一面的機會,池州和永安城快馬也就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前一陣子擔心過雲娘會發瘋,天天來往於池州和永安城之間。
“去查!無論如何都要查清楚,雲娘去做什麼了,現在在哪兒!”端木蓮生輕輕錯着牙,黑山急忙應諾,這確實是極其要緊的事,雲娘做什麼去了?
端木蓮生揹着手,低着頭往前踱步,軍靴踩在粗礫的城牆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
南周太子居然親征進了池州城,這件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照他的打算,他回到南軍,依厲將軍的謹慎多慮,一定會縮進池州城由攻轉防,和他形成對峙局面,他壓根沒打算收復池州等五城,他的打算和厲將軍一樣,也是對峙,他要的,是重新將南軍握回手裡後,就發動京城的佈置,上摺子要求查清金明池之事,他先要替淺淺討回公道!
可南周太子竟然帶着破城弩、攻城雲梯駐進了池州城,厲將軍還怎麼敢撤回池州城?他敢撤,太子就敢撤了他!
端木蓮生突然頓住步,一拳砸在城牆上,他和厲將軍都被這愚蠢之極的南周太子捆在戰車上非得打一陣子不可了!
端木蓮生滿腔滿腹的鬱結憤忿,那城在那裡,仗永遠打不完,都可以從長計議,可淺淺不能等,都說人魂魄離體,投生之前,在這天地間不能飄蕩太久,若久了就灰飛煙滅,他知道他的淺淺,他在她靈前許過願,她一定聽到了,她一定飄蕩在哪一處,期盼着他,等着他爲她伸了冤屈,他怎麼能讓淺淺在沒看到他替她伸了冤屈之前不得不投生轉世?又或是讓她因爲執意要看到那一天,而飄蕩太久,灰飛煙滅?
這一仗是免不了了,這一仗必要大勝,大勝了,他纔有足夠的籌碼,對面是厲將軍,要大勝,就急不得……
怎麼辦?
端木蓮生折回頭,踩着沙沙的石頭牆,兩害權衡取其輕,仗要勝,淺淺的仇不能拖,那就只好……端木蓮生頓住步,遠遠望着永川王府的方向,那就顧不上再防備舅舅那些野心和動作了,隨他吧,大不了,報了淺淺的仇,他隱姓瞞名,從此浪跡天涯,或是象大爺那樣,削髮爲僧,四海雲遊,沒有淺淺,活着也不過有一口氣罷了。
連綿的陰雨讓今年京城的初秋彷彿比往年來的早,不過剛進八月,夾被就要換上薄棉被了。
離國子監不遠的西四胡同一帶,是家境殷實、家風傳統的老門老戶聚居之地。整潔的青石條衚衕兩邊,隔個十來丈就是一個雙扇黑漆院門,進衚衕第四家,黑漆院門從裡面打開,鄒嬤嬤恭敬客氣的將常在這一帶走動的王大夫送到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