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陵山的心情很好,昨日裡與橋山書院的爭論了三天,說的那些**學生跟先生啞口無言之後,他才離開了蒲城。
讓那些學生跟先生啞口無言很簡單,要他們心服口服那就非常的難了,不過,這不重要,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些藍田縣邊緣地區的人明白,自己是有真正做人權力的。
不能被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綁縛的低眉臊眼的活着,這樣活一百年跟活一天區別不大,只有從這個圈套裡走出來,纔會發現自己的天地如此的寬廣,不僅僅有天地君親師,還有自己的詩和遠方。
蒲城這個地方剛剛被藍田縣界碑囊括,指望他們跟藍田縣本地百姓一樣清楚地知曉自己的權力跟義務這純粹是妄想。
他們現在只知道藍田縣很好,每個人都很富裕,卻不知道藍田縣百姓的腦袋裡裝的東西纔是他們真正富裕的根本。
秋日裡的蒲城驕陽似火,田地裡只有一些秋糧,仔細看了一下,玉米,土豆,紅薯這些新作物在這裡的普及率很低,只有一些零星的地塊里長着這些新莊稼。
地裡見不到人,韓陵山口渴的厲害。
好在,新修的水渠裡淌着水,水算不得清冽,甚至有些渾濁,他顧不得這些,用自己的鐵皮水壺裝了一壺水,很想一口氣喝下去,想起玉山書院的院規,嘆了口氣,沉澱了一下渾水,用兩個水壺倒換成了稍微乾淨的水之後,找了一顆大樹掰下一些枯枝,點了火,就把鐵皮水壺放在火上燒水。
不一會,水開了,卻燙的沒法子入嘴,韓陵山就安靜的等待開水逐漸變涼。
在等待開水變涼的功夫,他取出一大塊黑麪鍋盔,細細的掰成碎塊,準備等一會就這溫水吃一頓飯。
在他掰鍋盔的時候,身邊的落葉堆忽然抖動了一下。
韓陵山朝落葉堆瞅過去,見紛雜的落葉堆裡露出一張骯髒的臉。
常年在藍田縣所屬的邊遠地方奔走,餓殍對韓陵山來說早就不新鮮了。
嚐了一下水,覺得可以入口了,就端着水壺來到這個還沒有被徹底餓死的人跟前慢慢的喂他水喝。
或許是溫水給了這人一點熱量,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韓陵山看了一眼這個人,眼神是空洞的,僅僅是睜開眼睛而已,就把掰碎的黑麪鍋盔倒進水裡,等鍋盔被泡軟了,就拿給那具軀殼道:“吃吧。”
聽到有吃的,那個原本應該沒有一絲力氣的人,就翻身坐了起來,雙手奪過韓陵山手裡的鐵飯盒,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抓,一邊吃還一邊發出野獸護食般的嗚咽聲。
韓陵山對此並不在意,人只要餓極了,就跟野獸區別不大,不過,他還是很奇怪,不遠處的田野裡就有玉米跟土豆,紅薯,雖然還沒有徹底的成熟,填飽肚子應該問題不大,這人怎麼會餓成這樣?
看這個人吃東西的貪婪模樣,這點食物絕對不夠他塞牙縫的,所以,韓陵山就繼續往水裡泡鍋盔,兩隻飯盒不斷地在兩個人的手裡流轉。
一連吃了兩輪之後,韓陵山就對那個眼中逐漸有了神采的人道:“不能再吃了。”
還以爲需要費一番口舌解釋一下不能再吃的原因,那個人卻放下被他舔的乾乾淨淨的飯盒朝韓陵山抱拳施禮道:“多謝恩人活命之恩。”
韓陵山笑道:“藍田縣不能餓死人,你要是餓死了,丟臉的是我藍田縣。”
這個乞丐一般的人笑道:“看來我給貴縣添麻煩了。”
韓陵山笑道:“看來你是一個讀書人,你一個讀書人怎麼會混到衣食無着的地步呢?
在藍田縣,讀書人只要能彎下腰,找一個體面的餬口差事應該不難啊。”
乞丐嘆口氣道:“我不是乞丐,怎麼能乞討呢?”
韓陵山聳聳肩膀道:“你都快要餓死了。”
乞丐從樹葉堆裡找出來一張紙遞給韓陵山道:“當時餓的發暈,覺得自己沒法子再活下去了,就寫了一張絕命詩,請學兄指導一下。”
韓陵山笑了,一個剛剛死裡逃生的人,才清醒過來,就要跟他談論詩文,這真是太罕見了。
不過,這人如果想要兩句恭維的話可能找錯人了,身爲玉山書院最恐怖的毒舌,他可沒有夸人的習慣。
見韓菱山在看那張紙,乞丐有些難爲情的道:“當時頭昏眼花,手腳綿軟無力,字寫得不好。”
韓陵山看了一眼詩文,心中就哀嘆一聲,至少這樣的詩文,他這個玉山書院的大才子是寫不出來的。
身世渾如水上歐,又攜竹杖過南州。
飯囊傍晚盛殘月,歌板臨風唱曉秋。
兩腳踢翻塵世界,一肩挑盡世間愁。
而今不食嗟來食,黃犬何須吠不休。
乞丐見韓陵山面色沉重,就嘿嘿笑道:“彭山絕命之時才寫出平生得意之作,恩公覺得如何?”
韓陵山道:“在我看來,詩文雖好,如果不能救世,在我看來就一文不值。
文章雖然不好,卻能讓讀到這篇文章的人有所啓發,有所裨益,在我看來就是最好的文章。
我們的世界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時候,我們應該把自己的一腔熱血投入到救世,開啓民智的大事裡面去。
如果我們能讓一個百姓明白自己是誰,自己能幹什麼,自己的力量來自哪裡,自己的應該向那一個方向前進,將功莫大焉。”
彭山皺眉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夫子也說朝聞道暮死即可……”
韓陵山瞅着這個讀書人嘆息了一聲,就把身上的乾糧全部留給了這個叫做彭山的人。
想了想,又從懷裡摸出二十個錢放在乾糧上,朝彭山拱拱手道:“就此別過。”
彭山失望的大聲喊道:“恩人留步,莫非彭山的詩文不堪入目嗎?”
韓陵山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彭山道:“世道變了,憑藉一首詩文就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以後會很少出現。
以後,我輩讀書人要比是如何能使餓殍不再出現,如何能使男有耕作之勞,女有紡織之苦,如何調和南北,如何豐盛東西,如何使天下再無目不識丁之輩,如何使百姓在衣食無憂之後懂禮守法。
而後,讀書人的榮耀不在朝堂,不在史記,只在百姓心中!”
韓陵山說完這些話,就繼續頂着烈日,揹着包袱大踏步的沿着空蕩蕩的官道走向自己下一個戰場。
至於彭山的呼喚,他充耳不聞,這樣的人本來就跟他不是一路人,救他,是因爲他是一個人,現在離開,也因爲他是一個人,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道路的自由,雖然韓陵山一點都不認可彭山,卻不會再說什麼,他只想走自己想走的路。
藍田縣的好處就在於,你越是靠近藍田縣本土,那裡的百姓就越發的富足,也越發的慷慨。
一座嶄新的藍田縣界碑杵在路邊,韓陵山看了良久,又朝玉山的方向看了很久。
此時此刻他太想沿着這條路直奔玉山,他甚至清楚,只要沿着這條路走五天,就能看見玉山,就能回到那間溫暖乾淨的寢室,就能嗅着同窗的臭腳丫子味道酣然入睡。
睡醒之後就會有美味的飯食在等着他去拿,就能聽見先生們和煦如春風一般的聲音,也能看見錢多多那張柔媚的令人魂牽夢繫的臉,當然,也能看見雲昭那雙警惕的目光……
嘴脣已經乾裂……韓陵山回憶一下書院裡用冰鎮過的西瓜,舔舔嘴脣就果斷的踏上了左邊的道路,如果沿着這條路走下去,就會抵達潼關。
玉山很好,是韓陵山的天堂,爲了讓這座天堂變得更加美好,韓陵山決定先去地獄。
左良玉的大軍已經進駐了潼關,那裡的百姓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相比玉山的安逸,那裡的百姓更加的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