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來到了藍田縣,雲昭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這個人。
史學家在讚美這個人,文學家在謳歌這個人,而政治家們卻在鄙薄這個人!
他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一個將儒家典籍讀的通透的文人,並且是一個培養出來了一絲絲浩然正氣的讀書人。
不過,在雲昭看來,此人可以擔任大鴻臚這樣的官職,擔任書院祭酒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甚至可以幹一些水磨石功夫的事情,因爲他毅力恆心都不缺。
唯獨不能成爲最高等級的官僚!
其原因就在於他太要臉皮,且心腸不夠狠毒。
在盛世的時候這樣的人是最好的官員,可惜,他中進士的時候,已經是崇禎一年了。
大明朝與建奴,流寇的漫長戰爭,已經讓無數英傑死於事,等到大明江山最後一絲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時候,他除過宵衣旰食,苦心孤詣,以命相搏之外,再無他法。
他的努力,成爲了大明史書的絕唱,讓大明世界毀滅的不那麼難看,讓中華史官還可以用磅礴的筆觸去書寫一幕悲歌。
而大明,終究亡了……
“以禮相待,隨他去。”
雲昭沉思良久之後,終於給史可法的到來定下了調子。
於是,藍田縣繁華依舊!
“藍田縣竟然繁盛如斯!”
這是史可法進入藍田縣之後發出的第一聲感慨。
而後,他便只用眼睛看這片新奇的土地,不再說話。
這幾乎是所有大明官員進入藍田縣之後的標準反應,在到來之前,他們以爲剛剛經歷過兩場災難的藍田縣雖然不能是餓殍遍地,至少也應該是一個殘破的地方。
西安城牆上的洪水痕跡還在,可是,田野中已經恢復了阡陌交通,雖然有些地方還有殘水未退,可是,那些水坑裡到處都是光屁.股的孩童捉魚的身影,就已經把災難的影子悄悄抹掉了。
到處都是新建的房屋,這些房屋很漂亮,看的出來,有些房屋還沒有乾透,不過,蹲在新房屋邊上的農夫們卻沒有絲毫的焦急之色,反正到了冬日,這些房子一定會幹透達到入住的條件。
灞橋上還有地龍翻身之後留下的印記,不過,在老灞橋不遠處,一座新的橋樑正在架設中,老橋上不允許沉重的載貨馬車過橋,一座由無數大船鏈接而成的浮橋正在擔當運貨的重任。
一切都有條不紊的。
來藍田縣之前,無數的友人曾經勸誡過他,在這些人的口中,雲昭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強盜,與李洪基,張秉忠一般無二。
可是呢,那一篇《少年中國說》的出現,讓史可法心中的雲昭形象有了一些變化。
他不是來看雲昭的,更不是爲了藍田縣來的,這個地方在他的心中早就是賊窩,虎狼橫行之地。
自從知道盧象升沒有死之後,他就一心想要再次見到盧象升,在與盧象升在山東共事的時候,他深深地認識到了這個男人的才華,更加知曉他是在何等艱難困苦中將十萬百姓從建奴手中拯救回來的。
盧象升下獄的時候,他也曾多方奔走,不斷地上本爲他求情,可惜,他的奏章在山崩海嘯一般的彈章面前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沒有人知道,當長髮覆面的盧象升被斬首於街市上的時候,有一個男子匍匐在一間酒樓上嚎啕大哭,哀嘆着大明爲數不多的一個君子的隕落。
一個小小的戶部僉事,此時此刻眼看着大明的樑柱被焚,束手無策!
“某家聽說,藍田縣如今只有一個富戶,便是雲氏?”
走進沒有城牆的藍田縣,史可法瞅着一些高牆大院,第一次問僱傭來的車伕。
“雲氏可不是最有錢的,在藍田縣比雲氏有錢的人家數不清啊。”
車伕回答的很古怪。
“雲氏不是最有錢的,那麼,誰家最有錢呢?”
“東鄉的劉氏,人家的布匹據說多的可以覆蓋整個藍田縣,雖然在幾年前他們的家主因爲貪瀆被縣尊給砍掉了腦袋,家世大不如前,不過人家依舊家大業大。
南鄉的何氏也是一個狗大戶,人家不種田了,專門僱傭流民幫他家挖煤,這麼多年下來,你看看人家,我們剛纔路過的那片大宅子全是人家的。
北鄉章氏,人家的家主走了仕途,兩個兒子操持藍田縣家業,修整藍田縣城的時候人家可是出了死力的,縣城裡有一條街都是人家的。”
史可法回頭欣賞一下何氏的大宅子道:“最早的有錢人都哪裡去了?”
車伕奇怪的看了史可法一眼道:“他們就是最早的富戶,這狗日的老天爺就是偏心,以前是有錢人,現在還是有錢人,就不見有一家着火的。”
“他們比雲氏有錢,那麼雲氏算什麼呢?”
“雲氏就是咱藍田縣的天,都成老天了,還要那麼些錢幹什麼,他家的錢都借給流民們安家落戶了,聽說雲氏老奶奶手裡還存着一屋子的欠條,看樣子再過兩年,老奶奶又要把借條燒掉騰屋子給孫孫們居住。”
“咦?燒借據?”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們縣尊八歲的時候就幹過一次了,借了雲氏的錢,能還上的都會還,一些倒了黴的實在是還不上,那也就還不上了。”
“這就完了?”
“不然呢?縣尊總不能拉他們去坐牢吧?到了牢房裡,吃的還不是藍田縣的糧食!
不過呢,也沒有人抱着打秋風的想法去雲氏借錢,倒是一些想發財想瘋了的纔會去雲氏借錢,借了雲氏的錢還不上,還被雲氏給免掉了,這可是丟祖宗臉的大事。
以後別說從別人手裡借錢了,就算是給人家當奴僕人家也不要,在藍田縣也就沒臉活人了。”
史可法嘆息一聲道:“果真視錢財如糞土的梟雄啊。”
馬車來到藍田縣中心街區,就停下來了,史可法饒有興趣的瞅着幾個身穿皁衣,頭戴小帽,手裡拎着一根一尺半長的短木棒的漢子暴躁的指指馬車。
馬車伕就連忙點頭哈腰的趕着馬車向左邊的場子趕去。
“再不給挽馬戴上糞兜子,爺爺讓你把馬糞都吃下去!”
聽着皁吏們粗野的叫罵聲,馬車伕小聲嘀咕道:“這些黑狗子們怎麼就不去喝馬尿!”
史可法皺着眉頭道:’怎麼不走了?“
馬車伕連忙換了一張笑臉道:“馬車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步行區,不準馬車進去。”
“這是爲何?”
“人太多咧,官府說馬車堵路呢,依我看,就是給那些啥都沒有的流民找活計幹呢,外面的東西要進去,要獨輪車推,人背呢,裡面的貨物要出來,也得是獨輪車,人背呢,狗日的,有錢都不給我們賺。”
史可法不明白這些市井上的內情,似懂非懂的帶着老僕下了馬車,結了車錢,就沿着車伕指引的大路慢慢走進了藍田縣的鬧市區。
九月裡的藍田縣依舊燥熱,今天地上的水多,所以溼氣很大,尤其是鬧市區裡的行人摩肩接踵的,潮氣蒸騰,宛若蒸籠。
走不了片刻,史可法與老僕二人渾身被汗水溼透了。
老僕連聲道:“老爺,我們趕緊落店吧,換一身衣裳再去尋找盧老爺,您這樣去不好看。”
史可法搖搖頭道:“再走走,找盧兄的事不急,這藍田縣還真是有意思,我們再看看。”
說罷奮力從人羣裡擠出來,與老僕兩人又向不遠處的樓閣走去。
“史可法之所以要來找盧象升,完全是因爲他已經調任南京,成了應天府尹,位高權重,想請盧象升去幫他。”
聽了錢少少的稟報之後,雲昭咦了一聲道:“他倒是目光如炬啊。”
錢少少道:“這種人已經很難得了,知道自己才能不足,還知道找高人幫忙,看來這傢伙能成順天府知府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既然敢帶着一個老僕來我藍田縣,在這裡我們不好動手,出了藍田縣,我以爲可以下手了,保證乾的乾乾淨淨不留手尾。”
“怎麼又起殺心了?”
“不殺不成啊,對大明有用的人我很想全部幹掉。”
“你連曹化淳都沒有幹掉呢,先幹好上一件事情再說!”
“曹化淳現在居住在皇宮裡,你讓我們怎麼殺?進城的密諜們針對曹化淳製造了幾樁事端,想把這個已經致仕的老宦官引出來殺掉,結果,人家就是藏在皇宮裡不出來,我有什麼辦法?
幹掉這個不難!”
雲昭將毛筆放在筆架上,輕輕合上文書遞給了楊雄,對錢少少道:“這個人留着吧,本來好人就不太多了,能多留一個就多留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