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昭自認爲不是一個天生的反叛者,他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得過且過者。
來到大明之後,雲昭發現自己如果不做點什麼的話,就算是想過一點安穩日子都不可能。
亂世到來的時候最好提前做好準備,這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家族負責,更是對這個民族負責。
以前的時候打死雲昭,他都不會把自己個人的命運跟民族命運聯繫在一起。
到了大明世界之後,身爲一個先知,先覺者,如果什麼都不做,纔是對自己生命的一種羞辱。
由此可以推斷出——所有的先知先覺者,其實都是痛苦的,都是矛盾的,也都是悲傷的。
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大難來時,將高個子的人推出去頂槍眼是一種需要,可是,當你悲哀的發現,自己就是個子最高的那個人的時候,不想反抗,也要掙扎一下的。
雲昭很希望陝西的官員能夠學學他,帶領百姓們興修水利,帶領百姓們打跑強盜,帶領百姓們種植新莊稼,給百姓們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爲此,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做了最大的努力,就想讓這些人看到希望。
如果他們真的能行動起來,這個國家就會慢慢好轉。
雲昭並不介意在一個平安的大明世界裡廝混,說不定真的會去考一個狀元回來,讓母親高興一下。
可惜,他們只想要糧食,更悲哀的是,他們連強行向雲昭要糧食的勇氣都沒有,只敢把希望寄託在雲昭是個講道理的人,是一個守規矩的人上面。
能夠出城來親眼看看藍田縣到底有沒有糧食,是他們能做到的極致。
一個地方官,連自己的屬地都不敢下來,這樣的官員要他作甚?
在這個時候雲昭甚至希望他們是一羣有着極強領地意識的人,哪怕你要把百姓當牛馬一樣駕馭,你總要親手驅趕這些牛馬在地裡幹活吧?
一個個躲在西安城裡算怎麼回事?
就爲了安全?
因爲出了少華山的事情,張道理甚至不敢派人來藍田縣押運糧食,他很希望雲昭能夠組織藍田縣的青壯把糧食運去西安,爲此,他情願免掉藍田縣的徭役。
這又是一種退讓方式,雲昭接受了。
今年夏賦,藍田縣共收到了糧食三萬五千擔。
而去年夏賦,藍田縣收到了三千一百擔糧食……
跟往年一樣,百姓們寧願按照一條鞭法的要求繳納銀錢,也不願意繳納糧食,可是呢,幾年的災害下來,百姓們已經沒有銀錢繳納賦稅了。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雲昭準備改變一下這種銀錢無用的狀況。
藍田縣的運糧隊伍,在雲虎,雲豹,雲蛟,雲霄等人的安排下,浩浩蕩蕩的朝西安進發了。
一路上並沒有不長眼的盜匪來打藍田縣官糧的主意。
長達十里的運糧車隊,在關中平原上很快就成了人人談論的話題。
所有看到運糧車隊的人,眼中都洋溢着幸福的神采,雖然這些糧食不屬於他們。
西安知府張道理帶着西安府的大小官員出城十里迎接運糧隊。
就算是平日裡對外界毫無興趣的秦王府,也第一次派來了屬官迎接運糧隊。
雲虎第一次享受了騎馬進長安大門的待遇。
當運糧隊進入西安之後,這一次轟動的不再是鄉野小民,而是西安市民,騰貴的糧價早就讓他們苦不堪言,這一次終於見到了大批糧食入城,他們只希望有了糧食,能否讓西安高昂的糧價變得便宜一些。
按照去年的約定,雲氏的糧店裡也進了三千擔新糧,不等糧食入庫,雲氏三座糧店就被西安百姓圍的水泄不通。
已經賣了大半年調料的雲掌櫃,第一次見到了這麼多糧食,忍不住熱淚盈眶。
糧店就該賣糧食,而不是什麼狗屁調料,雖然賣調料的生意也不錯,能從蒙古人,烏斯藏人,回回那裡換來一些牛羊,可是,這樣的生意,畢竟不是他的主業。
每家店進一千擔糧食,不用入庫,就被百姓們買光了,所以,雲氏糧店僅僅開業了小半天。
即便是這樣,也讓雲氏糧店成了西安城裡的傳奇,畢竟,在這個時候,還能有大批糧食賣的,只有雲氏糧店。
而進入運進西安的三萬五千擔糧食,着實讓這座城市裡的人見到了一絲希望。
當雲昭大張旗鼓的將三萬五千擔官糧,三千擔私糧運進西安之後,就連洪承疇這種對雲昭充滿懷疑的人,也在第一時間把雲昭從少華山一案的重大嫌疑人的名單中剔除了。
畢竟,如此富庶的一個縣令大人,還不至於爲了一萬擔糧食冒殺頭的危險,不值得,如果雲昭狠毒一些,從百姓手裡再搜刮一萬擔糧食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張道理今年唯一干的對的一件事就是讓章天雄成了商南縣的知縣。
爲此,章天雄給張道理爲首的西安官僚們贈送了五百石最好的糧食。
給雲昭贈送了一千擔新產出來麥子,外加紋銀三千兩,黃金一百兩,祖傳的一顆龍眼大小的珍珠。
並且承諾,等襄陽府的有錢人搬遷過來之後,還有一些土儀送上,據說是一種新式金剛酥,每一個足足有兩斤重。
對於這些孝敬,雲昭自然是欣然笑納,還把雲豹,雲蛟派給章天雄組建商南縣團練以爲支持!
也就在這個夏天,藍田縣的界碑再一次被人瘋狂挪動,而藍田縣的百姓們卻不願意外人再把界碑向外挪動,於是,因爲爭奪界碑的鬥毆時有發生。
雲昭三令五申告誡鄉民,不得無故挪動界碑,否則,重責五十大板,大枷鎖拿示衆三日。
有鄉老帶領鄉民挪動界碑之後,自縛雙手來縣衙請罪,聲稱寧願被縣令大人的板子打死,也要爲鄉民爭一條活路,並且奉上鄉民們所書之萬民書。
眼見前來領罪的無一不是老弱病殘之輩,雲昭只好慨然退堂,將百姓所書萬民書以及自己的請罪摺子一併呈遞西安知府張道理,自己回家待參。
張道理獲得萬民摺子以及雲昭的請罪摺子之後,連夜上報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又通過驛遞將兩物呈遞京師。
“這一次,雲縣令必定受陛下申斥啊。”
自從糧食全額送達西安府之後,張道理就很願意再來藍田縣了。
也能在雲氏心安理得的享受剛剛成熟的新糧食。
“啊?被陛下申斥,豈不是……”雲昭多少有些驚慌,皇帝此時雖然沒有多少能力,可是呢,殺他這個小小的縣令還是沒有問題的。
張道理見雲昭有些慌張,就笑着擺擺手道:“小彘,無需驚慌,無需驚慌,這天下官啊,被陛下申斥之後,纔算是真正的官,你有所不知,這滿朝文武除過蜀中的秦夫人,誰沒被陛下申斥過?
就因爲被申斥,你纔會被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員當成自己人。
我的老恩師說了,你年紀太小,有太能幹,此時卓拔不是好事,你且在藍田縣任上多磨練幾年,養養人望,過得幾年,待你幹出更大的功績,那時候再卓拔就不是區區一級兩級的事情了。”
雲昭搖搖頭道:“我不是想升官,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挪界碑過去的百姓我應不應該管。”
張道理聞言哈哈大笑道:“管啊,爲什麼不管?那些百姓在被別人管轄之下能給朝廷繳納賦稅嗎?”
雲昭皺眉道:“這樣做會壞了規矩。”
張道理笑的更加厲害,掏出手帕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對雲昭道:“整個關中都已經被朝廷放棄了,你居然在這裡跟我說規矩?
小彘,我已經一年多沒有領過俸祿了,雖然我不缺那點俸祿銀子,可是,朝廷不給,就是朝廷的錯了。
你前些日子帶着老夫看了新修的水利,看了新糧食,你以爲老夫不知曉你的用意嗎?
知不知道,你在藍田縣做的事情,本官根本就沒法子在西安府照着搬用!”
“這是爲何?”雲昭不解的道。
張道理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你雲氏在藍田縣族居數百年,老夫在西安府爲官四載。
所以,你一介孩童就能在藍田縣一呼百應,老夫這個正印西安府正堂說的話,出了我的大堂,就沒人聽了。
陝西之弊不在災荒,不在賊寇,而在於官……很久以前,陝西的官就不再做實事了。
百姓們沒了統領,又被官府,鄉紳盤剝的早就對官府沒了敬畏之心。
人人心中存私,沒有半點公心可言。
如此陝西布政司莫說是遇到了如此大的災荒,就算是稍有風吹草動,也會風聲鶴唳,人人驚慌……
呵呵,喝酒,喝酒,這都是酒後之言,算不得真!”
雲昭看着張道理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後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嘔吐物弄了一身,依舊要酒喝。
看的出來,這個被人譽爲‘泥菩薩’的知府大人,真的很痛苦。
這種痛苦雲昭以前有過,他把這種痛苦稱之爲——無能!
明明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西安府知府,偏偏守着那個位置不肯讓人。
他的良心告訴他應該怎麼做,他的理智往往又會告訴他應該那麼做。
良心的力量永遠不是理智的對手,這就讓他的日子過的既花天酒地,又過的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