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賊人肆虐的時間裡,劉玉琦的痛苦比現在更甚。
就是在那個時候,混亂的寧夏鎮把他所有跟官員有關的榮耀剝奪的一乾二淨。
他的僕人出去買菜,身上的錢會被搶走,連鞋子都不能保住。
一大羣亂民會衝進府衙,搶走,或者砸爛這裡所有的東西,哪怕他這個知府勇敢的站在公堂上大聲咆哮也無濟於事。
亂民來的時候,昔日兇惡的衙役們跑的比他這個知府還要快,而寧夏鎮的官兵們……從他到這裡上任就沒有見過。
現在,有一個強力人士終於站出來整肅了地方,讓一個混亂的寧夏鎮迅速恢復了昔日的平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也是是夢寐以求的。
劉玉琦不想死!
尤其是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死國之念,被妻子的溫柔,平靜自然地社會交替,以及段國仁的禮待在幾天中消磨掉之後,再想鼓起餘勇死國,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入魯縞了。
畢竟,他真的想要殉國過,且實際執行過,只是人家不殺,徒呼奈何!
他有青梅竹馬願意與他同生共死的妻子,有三個漂亮聽話的孩子,老家還有年邁的雙親,更不要說還有一個千嬌百媚卻溫順的小妾。
如果他不在寧夏鎮做官,他對自己的擁有的一切很滿意。
現在,有人平定了地方,並且將權力原封不動的交還給了他,他如何能夠拒絕呢。
與段國仁敘談了很久之後,劉玉琦對這個天生缺少一隻耳朵的年輕士子充滿了好感,他不但英武不凡,且博學多才,不論劉玉琦如何引經據典,段國仁永遠都對答如流,且略有保留。
如此才學之人居然淪落寧夏鎮這般地方。
“唉,若是溫師尚在,你這樣的少年俊傑,本官一定引薦給溫師,朝廷缺的就是是這般可以披荊斬棘,撥亂反正的幹吏,而非我這等儒官。”
段國仁搖搖頭道:“不會的,即便沒有過世,溫太傅也不會用我這樣的人,不管我們把地方治理的如何安穩,都比上溫太傅在朝堂上擊敗政敵帶給他的快感。
在他眼中,我這樣的人只可能成爲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不可能擺到明面上來。
我大明不是沒有人才,只不過這些人才一旦出現,就被人握在手中當棋子用了,即便是這樣也就罷了,明明是一枚可以橫掃千軍的戰車,在你們溫太傅手中,往往拿去跟一枚卒子就兌換掉了。
府尊要我詳細說說這其中的關聯嗎?”
劉玉琦笑道:“也只有我這等只會考試,別無他用的人,才能在六年間自進士而至知府,不過呢,自從溫師過世,我的運道也就到頭了,來到寧夏鎮當知府……哈哈哈,知否,本官其實一直在覬覦學政的位置。
國仁賢弟,自家人知曉自家人,把我劉玉琦放在地方學政的位置上,我自忖可以做的很好,並且有信心讓在寧夏鎮這般荒蠻之地,也有孺子讀書聲在賀蘭山腳下響起,窮十年之功,某定能讓這出盜匪之地,再出一些錦繡學子。”
段國仁搖頭道:“不成的,此次我們在寧夏鎮造下的殺孽太多,一萬六千餘人命喪黃泉,上千豪紳之家被夷爲平地,數百座寺廟毀於一旦,蒙元留下的餘孽色目人被斬盡殺絕,我們接下來還要在一年時間中完成移風易俗的大事,還顧不上興盛儒學。”
劉玉琦嘆口氣道:“本官就知道,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事會落在我的頭上,溫師去年才過世,你們今年就要毀他名聲?”
段國仁搖頭道:“如果把殺人清鄉,毀壞廟宇這樣的兜在我們頭上也不是不成,不過,這樣的事情還需要在這裡繼續下去,上一次做的太過粗疏,我們還要進行第二遍,第三遍,如果有必要還要進行第四遍,直到此地民風徹底達到我們的要求,確認不會帶壞我們的百姓。
在這之後,延安府等窮蹙之地的百姓會遷徙來寧夏鎮,徹底的開發寧夏鎮。
這裡水網縱橫,湖泊衆多,黃河每年帶來大量肥沃的泥沙淤積於此,正是發展農業的好地方,不出十年,寧夏鎮必須擔負起養活北地軍隊的責任,以及做好大軍北上,西進的準備。
這裡的事情如果傳揚出去,必定會弄得輿論紛紛,對我的主公不好,這才準備借用一下溫太傅的名聲,讓這一場大型殺戮,變成黨爭,如此,人們纔會對開發寧夏鎮持好評態度,同時,也方便我們遷徙百姓,招收流民來寧夏鎮墾荒。”
劉玉琦苦笑道:“溫師在世之時就評價雲昭曰,此子鷹視狼顧,野心勃勃卻又能假癡不癲,裝瘋賣傻讓世人對他又愛又恨,不知對他如何下手,他所作所爲遠超當年司馬懿,天下英雄他當爲第一。”
段國仁擺手道:“我主公大勢已成,十年前朝廷如果下手或許還有幾分勝算,就目前而言,大明一旦失鹿,我主公虎踞長安準備獨食。”
劉玉琦翻翻白眼,擺手道:“言之過早。”
段國仁冷笑道:“等府尊明年去藍田縣政務司述職之時,看過藍田縣之後,看看還能不能說出這番話。”
劉玉琦道:“某家乃是大明天子治下的牧守之臣,如何能去藍田縣述職?”
段國仁道:“那是因爲我家主公也是大明天子的牧守之臣,只不過他是以猛虎蛟龍之軀牧守大明,我等看家之犬不去藍田述職,更待何時。”
劉玉琦端起一杯酒灑在地上哀嘆道:“溫師,非是學生意志不堅,實在是已經走投無路了……”
早在段國仁策劃這場大型殺戮之前,他就已經準備好了金蟬脫殼的目標,這個殼子就是劉玉琦!
劉玉琦與溫體仁爲同鄉,更是溫體仁的入室弟子,溫體仁去年病死後第三天,劉玉琦便被周延儒剝奪了戶部郎中的官職,來到寧夏鎮就任知府,追隨溫體仁的一干官員紛紛倒戈。
段國仁在發現劉玉琦之後,就動用了密諜司將劉玉琦的事情調查的清清楚楚,然後他驚訝的發現,這個劉玉琦居然是一個寶貝。
此人自忖爲清流,在京師爲官之時還算是清正廉潔,個人品德更是無可指責,原本是被溫體仁當做自己這一派未來龍頭培養的,可惜,此人本性就是一個老實人,不喜朝堂爭鬥,一心想以道德文章著稱於世,此次被周延儒驅趕出京城,若是稍微懂得變通一點的官員,辭職還鄉就是了。
但是,劉玉琦卻偏偏帶着家人,院公不遠千里,歷經千辛萬苦來到偏僻的寧夏鎮當這個有名無實的知府。
這個天真的讀書人,在看過皇帝穿着破損的龍袍依舊宵衣旰食的爲國操勞,居然想用自己的命給皇帝創造一個安穩的寧夏鎮。
來到寧夏鎮將近一年,他所有的雄心壯志都被這裡漫漫的黃沙給侵蝕掉了,而這裡不僅僅有黃沙,還有盜匪,土豪劣紳,以及勢力強大的寺廟,更有把官府當強盜一般對待的百姓。
這個從象牙塔出來的純粹的讀書人終於絕望了。
於是,段國仁就覺得劉玉琦是一個寶貝,一個大寶貝,一個大到可以上溯朝堂直面當朝首輔周延儒的寶貝,一個可以從根子上影響江南讀書人的巨型寶貝。
段國仁請秘書監的同窗幫他推演了無數次,最後的結果一般無二——只要劉玉琦能把寧夏鎮變成一個魚米之鄉,那麼,他就能直接青雲直上抵達皇帝駕前,直接影響皇帝的決策。
同時,一個胼手砥足打造出一個塞上江南的道德文章,人格品行無懈可擊的江南文人,會引來多少江南士子的頂禮膜拜啊。
劉玉琦自然是沒有本事把亂糟糟的寧夏鎮變成魚米之鄉的。
可是,段國仁認爲自己好像有。
更重要的是,縣尊正好下令開發寧夏鎮,吸引陝北流民入寧夏鎮,徹底的根絕陝北賊寇如麻的局面。
藍田縣一干賊寇們非常清楚賊寇到底是怎麼產生的。
窮!窮!窮!
只要有一口吃的可以填飽肚子,陝北民風即便是再彪悍,也不會有人生出造反的心思。
把陝北那些靠天吃飯的窮人全部遷徙來水網密佈的寧夏鎮……那麼,盜賊就不會再有,這些長期需要關中輸血才能勉強苟活下去的苦難百姓,就會在最短的時間裡,變成爲關中,爲藍田縣創造財富的人。
同時,這也是最經濟,最省力的扶貧方式,藍田縣只需要付出陝北不足百萬人遷徙的一部分費用,這對藍田縣來說並不難,今年水患,糜子絕收,可是,同樣因爲暴雨,種在高處旱地上的玉米,紅薯,土豆卻獲得了極大的豐收,在這些作物最需要水分的時候,老天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水。
張國鳳嘿嘿笑道:“你辦事真是不錯,黑鍋有人背,後賬有人扛,還能落下美名,跟你合作殺人,我居然有一種殺人殺出菩薩感覺來了。”
段國仁淡淡的道:“對於一個官員來說,治下人口增加,就表示地方上的百姓生活不錯,其餘的,或許只有這裡的風與天空,星辰才知道,這光輝大道的底下,到底用了多少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