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睿智的雲楊
這種事情是難免的。
很久以前,雲昭去慰問老功勳們的時候,就曾經無數次的爲這些老功勳們感到惋惜。
一位南征北戰,功勳卓著,功勳章掛滿衣襟的老功勳,在勝利之後,如同《木蘭辭》中所言——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他回到了小山村,從此耕讀五十年……
老功勳坐在低矮的中堂椅子上,氣度依舊森嚴,枯瘦的雙手,滿是老人斑的臉並未讓他顯得老態龍鍾,相反,他看每一個官員的目光都是審慎的,都是挑剔的。
即便是雲昭這種青頭小吏,他都從頭到腳看一遍,最後當着對他卑躬屈膝的大官面點評雲昭——是一個乾淨人。
上班剛剛不到百天的雲昭按理說是一個乾淨人。
可是,老人家的目光已經把拿了一些單位稿紙回家的雲昭驚了一身冷汗,回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稿紙悄悄地還回去。
從那之後,除過國家發的俸祿,年節禮之外,他真的就沒有佔過任何便宜。
從此,雲昭就真的相信,精神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我們之所以懷疑,完全是因爲我們自己不好。
雲昭寧願相信雲州,雲連這些人確實是厭倦戰場,只想回家過太平日子,不過,這樣的概率能有多大呢?對此,他非常的懷疑。
懷疑,是帝王的本性……
而精神,這東西是可以流傳萬世的。
雲昭很想在藍田發現這種精神,可惜,目前的藍田還沒有足夠的土壤培育出這種精神。
人一旦沒有高尚的精神,就會變成雲州他們這樣的人……
南陽地廣人稀,事實上現在的大明世界裡的北方大部分都是這個樣子。
看着虛弱的老人扶着犁,身子小,腦袋大的孩子牽着一頭羸弱的耕牛在平原上翻耕土地,雲昭就覺得早上吃的東西變成了鉛塊,沉甸甸的墜在肚子裡。
藍田縣的軍隊無疑是強大的,甚至強大的已經超越了這個時代的限制,但是,對這對努力耕作的祖孫來說,目前沒有太大的意義。
對他們來說,天大的道理也沒有米缸裡的白米重要。
或許,這纔是這些人最根本的追求。
吃飽肚子,就是他們最高的精神追求,除此無他。
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精神內涵是最高的政治素養,從三皇五帝以來,所有的史書留名的政治家都有自己的政治箴言。
不論是‘衣食足而後知禮’,還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亦或是‘與士大夫共天下’還是‘雪壓枝頭低,隨低不着泥,一朝紅日出,依舊與天齊。’
這些話往往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特徵,也代表了一個個帝國的氣質。
藍田帝國直到現在,還沒有這些東西。
此次出巡,雲昭發現了很多問題,回到房間,取過柳城的總結,他就面對着這一尺厚的問題彙總發呆。
“轉發給大書房,分發給大里長以上的官員,告訴他們,這些問題不是一個地域的問題,而是我們領地內普遍發生的問題,大家要集思廣益,拿出一個解決方案。
該修正律法就修正律法,該我們檢討,我們就檢討,該道歉就道歉,該賠償就賠償,該……追責就追責吧,如果我們現在都沒有直面錯誤的勇氣,我們的事業就談不到長久。”
雲昭在發出這道指令之後,在南陽停留了四天,在這四天中,侯國獄重整了雲福軍團。
在第四天的時候,雲昭檢閱了軍團,認可了侯國獄的調整,並承諾,向雲福軍團派遣更多的受過嚴格培訓的雲氏良好軍人。
並告誡軍中的雲氏族人,軍法優先!一旦他們被開革出軍隊,此生休想再入仕途。
雲昭說這些話的時候極爲嚴肅,基本上斷絕了這些人的僥倖念頭。
雲州等人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多少有些失落,離開軍隊,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很難的抉擇。
第五天的時候,雲昭離開了南陽,這一次,他徑直去了洛陽。
跟雷恆軍團一樣,雲楊軍團同樣選擇不進入洛陽城,但是,洛陽城卻實實在在的落在藍田手中。
超大的城市總是很容易從災難中恢復過來,所以,當雲昭抵達洛陽的時候,雲楊在洛陽三十里外迎接雲昭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洛陽已經被我治理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你以後定都洛陽都不成問題!”
這就是雲楊的說話方式——膽大,無恥,自吹自擂。
一同來迎接雲昭的韓陵山見雲昭一臉的懷疑之色,就嚴肅的道:“你還別說,這一次,這傢伙沒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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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衣服是他回藍田募捐的舊衣裳,糧食吃的是糜子,穀子,玉米,紅薯,尤其是紅薯,頂了洛陽人半年的口糧。”
雲昭電鋸一般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雲楊身上,雲楊被雲昭看的很不自然,打着哈哈道:“白米,麥子這些東西都有,乾肉也不少,只不過被我拿去集市上換成了粗糧,這樣可以吃的長久一些。
老韓,你快幫我說說,要不然他要吃了我。”
韓陵山笑呵呵的道:“闖賊走的時候,把洛陽乾淨,徹底的清理了一遍,還強行擄走了不少人,不過,即便是這樣,洛陽城裡依舊有不少人留了下來,數量比我們預料的多。
糧食不夠吃,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至少,我們接手洛陽之後,沒有人餓死,市面上反而逐漸繁榮起來了。”
雲昭的眼神依舊冰冷看着雲楊道:“你在更改政務司的計劃?”
雲楊立刻叫起來撞天屈,拍着胸口道:“政務司的那些狗屁官員,連洛陽的人數都覈查不了,我來的時候滿城都是餓的走不動路的人。
要不是我機敏,真的會有人餓死的。”
雲昭轉頭看着韓陵山道:“政務司是一個怎麼樣的安排你會不知道?”
韓陵山苦笑道:“知道,政務司原本是用減少洛陽糧食供給,從而達到讓留在洛陽城裡的人回鄉接受救濟的目的,現在,被雲楊搞糟了。”
雲昭痛苦的看看小心的拱衛在自己身邊的雲州,雲連一眼,又看看還有些自鳴得意的雲楊,仰天長嘆一聲道:“我雲氏出盜匪,出良民,沒想到還盡出棒槌。”
韓陵山嘿嘿笑道:“縣尊小聲點,這可是咱們玉山的秘密。”
雲昭無奈的搖搖頭,雲楊依舊自鳴得意。
洛陽城的城牆看起來非常的破舊,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地高大。
斑駁的城牆外壁上還有大片,大片的血污沒有清理乾淨,即便是血污早就乾透了,並不妨礙蒼蠅成羣結隊的附着在上面。
雲昭站在城門口,鼻端隱隱有惡臭味道。
雲楊見雲昭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就嘆口氣道:“沒法子,已經用清水洗過,還是有味道,聽說闖賊當初進攻洛陽的時候,在這座城門下死了不下七百人。
腐屍在這裡堆積了半個月才被慢慢清理走,所以,味道就洗不掉了。”
雲昭輕聲道:“或許,只有時間才能把這裡的悲傷一點點洗掉。“
韓陵山道:“這個時間可能不短。”
剛剛走進洛陽城,雲昭就看見街道上黑壓壓的跪拜了一大羣人。
他隨即打馬又出了洛陽城,再次盯着雲楊看。
雲楊攤攤手道:“不是所有的壞事都是我乾的。”
雲昭點點頭對雲楊道:“今晚住軍營。”
雲楊笑道:“好,今晚我們喝酒。”
說罷就帶領着雲昭一行人直奔軍團大營。
秋收後的土地非常平坦,很適合戰馬奔馳,離開洛陽城五十里之外,就到了雲楊軍團的大本營。
他在這裡建立了城寨,城寨上旗幡招展,比洛陽城頭飄飛的旗幟有活力多了。
雲昭進軍寨的時候,大傢伙吼一聲敬禮,見雲昭還禮了,又沒有什麼新的安排,就各自去幹自己的事情去了,對這一點,雲昭很滿意。
喝第一杯酒之前,雲昭先用杯中酒祭奠了一下死難者,第二杯酒他一樣沒有入喉,還是倒在了地上,就在他想要傾倒第三杯酒的時候被雲楊阻攔住了。
“他們不配!”
雲昭驚訝的看着雲楊。
“有骨氣的被打死了,有節操的被打死了,稍微有些氣節的逃跑了,敢造反的跟着闖賊走了,剩下的,就是一羣想要活着的人罷了。
他們不在乎進城的人是誰,只看這個人他們能不能惹得起,只要是惹不起的,他們都會跪拜,溫順的如同一隻綿羊一般。”
“這麼說,你更改政務司的條例是故意爲之的是嗎?”
雲楊喝了一杯酒道:“把這些人都圈在洛陽城裡其實不錯,把鄉下肥美的土地交給有骨氣的人耕作,就算我們把田地分給這羣人,他們也守不住,說不定都不敢要。
既然他們唯一的要求是活着,那就讓他們活着,你看,我把白米,麥子,肉乾這些好東西換成了粗糧借給他們,他們很滿足。
其實呢,我是預留了一些白米,麥子,肉乾,就等着看有沒有人來找我領取,畢竟,我貼出來的告示上,可是寫的明明白白,他們可以領取這些好東西的。
我等了三天……沒人來領,一個都沒有。
既然他們默認自己不值得更好的對待,那就別怨我用粗糧來應付他們。
阿昭,你曾經說過,權力是需要自己爭取的,你不爭取,沒人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