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那根木料太粗,你們又不修宮殿,用不着這跟樑柱,你看,那根就很合適!”
雲福蹲在木料堆上,一邊吸着自己的淡巴菰一邊信手指點。
雲昭很是撓頭,這些少年人狗屁不會,想要蓋一間合用的房子,依靠他們是不成的。
可是呢,大人們都在看熱鬧,看雲昭偷自家的東西,一個個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就是沒有人出來阻攔。
不僅僅如此,還有一些人專門指引這些孩子去拿最值錢的木料,比如眼前這跟三丈長,一人抱不過來的大梁柱子。
雲昭瞅着那羣人,無聲的笑了一下,多年窩在小山溝裡種田,眼界狹窄的令人咋舌,只想着如何沾些便宜,從未有過幫助他人的想法。
雲卷,雲舒在兩個族人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苦苦掙扎求活,他們卻視而不見,不僅僅如此,他們甚至趁着這兩個孩子的父母相繼去世之後,還瓜分了他們的田地,奪走了他們的宅基地,只留給兩個孩子一間豬圈一樣的小茅屋。
雲昭曾經問過母親,爲何自家不幫助這兩個少年人,母親回答:雲氏大房只能管轄雲氏族中人,其餘的人本就不姓雲,僅僅是雲氏歷代奴僕改姓之後託庇於雲氏門下的佃戶,多少年後逐漸繁衍出來的人羣,與雲氏大族並無瓜葛。
當年,雲卷的父親去世之前,曾經將這兩兄弟託付給了他原本的本家,並未託付給雲氏大族,因此,雲氏對這兩兄弟並無義務,如果出手了,會讓他們的本家族人認爲雲氏在壓榨這兩個小子,說不得,還要給他的族人們一筆錢,相當於花錢買奴僕,才能名正言順的將這兩個小子收歸雲氏。
母親說的事情,雲昭也不算是陌生。
大戶人家其實其害怕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賈,而是農人!對這些農人,大戶人家永遠都心懷警惕之心。
大戶人家有警惕之心,官府有警惕之心,就連大商賈也有警惕之心……
於是……警惕之心就很容易變成殘酷的剝削,最終加速一個時代的滅亡。
僅僅從歷朝歷代大多毀於農人起義這一點,就能看出,農人才是這個世界絕對的掌控者。
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有自己對世界的認知,有時候溫馨的讓人流淚,有時候殘酷的令人咂舌。
有時候順從的讓人怒其不爭,有時候暴烈的如同一團烈火,所到之處只有毀滅。
很多人都知曉亂世就要到來了,卻沒有人比雲昭更加清楚,將要到來的亂世有多麼的殘酷,多麼的可怕……
這是一羣身懷至寶卻不自知的人。
雲昭家幾乎就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典範式樣的大族,他們需要的蓋房子的東西,在雲氏都能輕鬆找到。
只是,房子蓋怎麼蓋?
一羣少年蹲在已經空出來的雲舒,雲卷家的地基上,面對一大堆蓋房子的材料,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徐先生帶着他那條黃狗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他的胳膊底下夾着一本書,對這羣站起來朝他施禮的學生們視而不見,徑直走了過去,只是一不小心丟下了一本書。
雲昭迅速撿起這本書,目送先生遠去之後,這纔看了一下書名。
《營造法式》!
還是專門講述營造這一門類的篇章。
雲昭翻開這本書……看的一頭霧水……古人講述工藝的時候從來就不肯好好說話,裡面有太多需要幻想的空間了。
好在,有兩張紙從書頁中掉了出來——上面圖文並茂。
雲昭再一次感謝了母親的慧眼,再一次感謝了自己那並不存在的一萬兩銀子。
然後就招呼一大羣孩子,按照圖紙上的步奏,開始建造房子!
天黑的時候,一羣沒有吃任何東西的少年人飢腸轆轆卻興奮異常的各自回家了。
只留下想要看護自己家的雲卷,雲舒,自從第一根柱子被栽進土裡的時候,這兄弟兩就豁出命去幹活,明明已經飢餓的沒有力氣了,依舊咬着牙堅持——他們很想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並願意爲這間房子付出自己所有。
雲昭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泥人。
連大白鵝都嫌棄他身上沾染的泥漿,不願意下嘴咬他。
坐在門檻上脫掉溼衣裳,雲昭覺得自己疲憊極了。
母親過來給他換上乾淨的衣衫,上下打量一下兒子,然後就擦西瓜一般的給兒子擦拭了頭臉。
從擦西瓜的手法上,雲昭能感覺到母親有些生氣。
“偷自家的東西滋味如何?”
“平白生了一肚子的閒氣!”
“怎麼,知道自己吃虧了?”
“沒吃虧,只要房子蓋成了,以後我讓雲卷兩兄弟幹什麼,他們就會幹什麼,應該是收穫很大。”
“一味地給人好處,只會養出白眼狼來,還需要恩威並施纔好!”
“所以,我選擇了偷咱家的東西,而不是來找您求告。”
“做好捱打的準備了?這一次爲娘可不會手下留情!”
“雲楊可以打得重一些,他今天有些懶散。”
“哦,知道了。”
雲娘將疲憊的兒子抱上炕,雲昭看了一下自己的晚飯就忍不住嘆口氣,沒有面,只有小米飯跟鹽菜……
體力大量消耗之後,就很有助於食慾增加,對於這種吃起來毫無滋味且對喉嚨有一定傷害的糜子飯,雲昭今天吃了兩碗。
吃飽飯之後,他就有些唏噓,明明是一個衣來張口,飯來張口的地主家大少爺,小小年紀爲什麼要受這樣的活罪?
瞅着母親親自端來了筆墨紙硯,雲昭心中嘆了口氣,自古以來想做人上人,從來就沒有什麼捷徑好走。
寫字其實是很講究的,先生常說,要平心靜氣,然後才能寫出好字,要對文字有敬畏之心,才能寫出好的文章來。
這些話雲昭算是聽進去了,可是,做起來好難,拔背含腰一連坐上兩個時辰,對人就是一種折磨,更不要說他這種小孩子了,假如雲昭沒有一顆外來的心,沒可能坐兩個時辰。
平心靜氣,這是先生對雲昭最大的要求,所以,寫完一百遍《三字經》之後,雲昭還要將《百家姓》《千字文》各默寫一百遍。
就像先生說的,越是聰明的孩子,就應該多用水磨石功夫,如此,方能成器。
入夜的時候,淅淅瀝瀝的雨水終於停了,雲彩被風吹散之後,湛藍的天空就露出來了。
只不過湛藍的天空很快就變成了淡墨色,等雲昭默寫完畢之後,湛藍的天空就徹底的變成了一匹鑲滿鑽石的黑色錦緞。
窗外的杏花正在凋落,有一些落在了雲昭的這桌子上,有些落在了雲昭的墨池裡,更有一些溫柔地落進雲昭的懷裡,貼着他嬌嫩的肌膚滑落到肚皮上。
母親新繡的那一枝杏花沒有凋落,只是顏色有些呆板,沒有生命的東西終究做不得數。
雲昭收拾好了紙筆,來到門前的接雨甕裡洗毛筆。
雨水冰涼,不過,將毛筆放進接雨甕裡,夜色裡看不清墨跡,不過,毛筆已經清洗乾淨了。
雲福依舊在抽他的淡巴菰,火星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的如同大號的螢火蟲。
這是他的習慣,每日裡不到子時,他不會休息的。
“福伯,能給我說說這個劉宗敏嗎?”
福伯躲在黑暗裡,看不清神色,聲音卻傳了過來。
“一個憨厚的鐵匠,上面有老子娘,人窮,沒成親,想來咱家賣手藝賺點錢,給自己找個老婆,有什麼好說的。”
“您說人心真的會變化嗎?”
“當然會變,以前啊,你福伯只想留在雲氏十年,報答一下老將軍的恩情,誰知道,在你雲氏不知不覺就待了二十四年。
以前還想着跟隨關中的刀客們,走一遭西口,闖一遭西域,年紀大了,也就沒有這個心思了。”
“福伯,我想跟您學刀!”
“知道,早看出來了,再等一年吧,你現在身子沒有長開,長開了我就會教你。”
“福伯,能演練一下您的刀法嗎?”
福伯久久沒有迴應,直到黑夜中的火星子熄滅了,他也沒有迴應,不一會,雲昭就聽到福伯趿拉着鞋子回房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