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識十年、結伴十年,他曉得她喜歡跟着自己,即使他不像曾雲晟會帶她出外玩樂,她也會抱着雜書陪他待在書房,從沒喊過一聲悶。

他與她有着難以言喻的深厚感情,但從不知道她對自己存在着情愛。當紀溦告知湘湘愛他時,他錯愕,無法想象這個妹子似的女子,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看待他和姐姐的愛情?

他懂她心性如何,應當不會把姐姐逼走,可是一想起紀溦斬釘截鐵的話,便是方寸大亂。

當日,她再三求他好好對待湘湘,別再無視湘湘的情意……

她這樣爲妹妹着想,又是他有着白頭到老之念的心愛女子,他真尋不着不信她的理由。

淋浴後,他走出房間,竟見紀湘正提着食盒走過。她偏首望來,一見是他,馬上低頭,快步往竈房走去。

他擡頭看看天色,揣想她是剛給許忠送飯回來。

原來,她從未離開過。

自此,他每看見她就心頭一片混亂,離不開卻也靠近不得,只能對她不瞅不睬,看似無情,其實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該怎麼面對她對自己的情愫?該拿她怎麼辦?

兩個嬤嬤看他們一個躲着對方、一個冷眼相待,完全摸不着頭腦,不敢問主子,都過來問紀湘,她與主子究竟怎麼了?

她只是不斷搖頭,垂着眼瞼說不知道。

他沒再開口說不想看到她,也沒趕她離開茶莊,她就這麼承受着他的冷淡疏離,咬牙吞下難堪,繼續幫他做事。

她不怨,既然選了要堅持下去,就好好走這條路,不怨,不怨……

亥時過後,正當鐵銘勳踏出書房,準備回房就寢時,卻見倉庫那頭一室光明,他眸色一沉,步伐轉向倉庫。

走進去,感覺身後隆冬寒風正不斷吹進屋內,他掩上大門,步向那名伏在矮桌上熟睡的女子。

“起來。”他沉聲命令。

嬌小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顯然好夢正酣。

擰起濃眉,他蹲下身。“起來!”

“啊!”

紀湘被嚇得跳起,望向聲響出處,她迷糊的視線隨即清晰起來,看見身旁的男人,她臉色愕然。

“你……喊什麼?”她愣愣地問。

“亥時了。”冷淡道,他別開視線。

這段日子以來,他對她始終冷淡以待,刻意漠視她,像是當她不在莊裡似的,如今他卻過來察看她怎遲遲不回家去,還擔心現時夜涼如冰,她會否着涼的種種事宜……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對她……心軟了。

“喔……”她呆呆地看着他臉上隱然的慍色。

彷彿氣不過自己對她莫名其妙的關心,他抓起她的手,將她拉起來,打算儘快將她帶回曾家,免得留她在這兒讓自個兒心煩意亂。

紀湘被他粗魯的舉動嚇着了,以爲他又要像他啓程雲南的那個晚上將她趕出門外,當夜摔跤的痛,心碎的痛都太過鮮明,讓她慌得掉淚。

“不要!”淚水落出眼眶,她哭起來,纖腕奮力甩開他的掌。

夾帶着抽泣的反抗教鐵銘勳怔住了,轉過身,他驚見她滿臉的淚水,隨即如她所願地放開她。

“嗚……”

“你……你幹麼哭了?”他皺緊眉頭,心中發愁,她的淚讓他手足無措。

見她淚流不止,他頓感頭痛地敲了敲額頭。“你別哭了。”他試着勸慰。

“嗚嗚嗚……”

豈料,她哭得更大聲。

看她像個娃兒哭個沒完沒了,他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張臂將她擁入懷裡。

“夠了,你準備哭到天亮是不是?真的晚了,該回家去了。”從沒想過她的淚竟能如此影響他,他一臉無奈。

他的氣息與溫懷將她緊緊包圍,深深滋暖着她的心扉,她慢慢抑止哭泣。

聞見懷中人兒漸轉微弱的哭聲,他暗地鬆一口氣,這法子還是有效。

從前她哭了,他就會抱起她,將她抱在懷間,她就會止住所有哭聲,賴在他懷裡撒嬌。

自她早年稚齒時,擁抱她,似乎是唯一讓她不哭的方法。

待她擦乾淚後,他重新執起她的手。“天晚了,你真得回去了。”

他終於重現昔日的溫和麪孔,她眼波流動出眷戀,牽脣笑了。

她柔美的微笑帶了絲嬌憨,乍見這最熟悉的俏美笑顏,他心頭一暖,溫柔的笑意躍上他的嘴角。

沒了幾個月來的視若無睹,冷漠淡然,此刻他們彷彿回到了一起結伴、並肩做事的和諧日子……

凝望彼此澄澈的眸子,過去擁有過的親暱,像透過他溫熱的掌心,重返他們身邊。

看到他嘴邊微揚的弧度,感覺彼此之間倏然變得柔和的氣氛,紀湘感到舒心。

她有多久沒看到、沒感受他的善待?整整一個冬……

握緊她的手,他與她一同走出茶莊,一路上儘管皆是沉默無語,可流竄與其間的平和,正逐漸領着他們回到最初。

來到絲綢莊,鐵銘勳拍打門戶,守在門後的家僕應聲開門,他隨即放開她的手。“早點歇着。”低聲說罷,他轉身離開。

“等等……”她心下一急,連忙抓住他。

轉過臉,他定眼瞧着她,等她開口。

他不再對自己疏離的神情壯大了她的膽子,她輕蹙愁眉,潔白貝齒緊張地咬了咬嫩脣。“你……不再生氣了嗎?”緊抑着心間猛烈的跳動,她勇敢地觸碰這道坎。

鐵銘勳聞言,臉色一凜,眉頭再次皺起。但看着她微紅的眼眶,心裡微微一嘆。

“事到如今,不管真相如何,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了,溦兒既然決定遠嫁,那我尊重她的選擇。你還是我疼愛的乾妹妹。”

聞言,紀湘知道這已是她能奢望的最好的結局了。她朝他淡淡一笑:“好,那我回去了,勳哥晚安。”

說完,她揮手向他道別,走進門裡。

看着她的背影,鐵銘勳再次嘆氣,現在他能夠做的,是放下對她的冷淡,不再懷疑她真逼走了紀溦。

初春後,後門種植的花草有了動靜,再過陣子,梔子花開了,移植過來的茶樹也長出了嫩葉。

午後,紀湘難得閒着,就去了後門看看她的花兒,發現一旁的茶樹被摘光了葉子,她一驚,跑去鋪面問嬤嬤,她們就笑着叫她去竈房看看。

走到竈房,她在門後探頭,看見鐵銘勳在竈前忙着生火,大鍋旁擱着一碟洗淨過的葉子,她好奇極了,卻不敢進去打擾他。

燃起爐火,他起身等了會兒,伸出大掌往鍋子一放,正是試探溫度當下,他身後突地響起了一陣抽氣聲。

他回頭,看見她難爲情地笑笑。

“我……我想拿水壺。你……你不怕燙着嗎?”

“我在炒茶。”見她美眸頓時一亮,他心動,忍不住問:“要不要學?”

“要!”她拔腿奔了過來,欣喜仰臉。“你在茶園學的是不是!我看《茶經》,對製造這章最感興趣了,古人真的很聰明,知道炒葉子來泡茶喝。”

他微笑,一邊聽她像小鳥一樣地叫不停,嬌俏活潑的模樣很能感染他人,讓別人跟着她一起笑。

“你學會了,換你也聰明瞭。”

他好久沒說這種打趣話了。

她說不出的窩心和歡喜,感覺到他們好像真的可以變回從前那樣了……

把鮮嫩的茶葉均勻撒進大鍋,他在她驚恐的叫聲中,徒手直接在大鍋裡翻動茶葉,一面解釋程序和掌控火候,一面還得安撫她。

整個過程中,她着急他被燙傷的危險,多於觀察茶葉的製作手法,他心暖意融融。

湘湘從來最在乎的,是他。

她爲他憂而憂、樂而樂,細膩的心意教他不得不感動,但一思及紀溦,他又認爲自己不能迴應,他曾說過,只當湘湘是妹妹……

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炒成,她看着鍋裡幹皺皺的茶葉,嚷着要把隔壁的許忠請來嘗新茶,他一說好,她就一道風似地走了。

倒出炒好的茶葉後,他全數放進茶壺裡,提起燒開的水壺,走出了鋪面。

這時,紀湘和許忠早在那兒等候。

“我來泡。”她主動挪過茶壺,他辛苦炒茶,她現在也得出點力。

許忠笑道:“鐵大爺炒茶,湘湘泡茶,你們幹兄妹的心意,我多謝了。”

“許爺甭客氣。”鐵銘勳往他身旁坐下,和他一同看紀湘專心沏茶的模樣。

她動作靈巧,全心全意投入的表情教人動容,許忠不禁發出讚歎。

“誰要是娶到了湘湘,大福氣啊!我年輕時,見識過不少千金小姐,就是沒見過像湘湘勤學肯做的女子。”他轉頭看着鐵銘勳,低笑提議:“鐵大爺,你看這城內誰配得上湘湘?”

“許爺爺,您怎麼老愛拿我開玩笑?”覷了老人家一眼,她嬌嗔。

“哪裡是玩笑?你今年不是十六了嗎?二八芳華,多好啊!可以嫁人了。”他又拍拍身旁的男人,笑着問:“鐵大爺,你將來的乾妹婿會是誰呢?你得爲妹妹好好觀察,別讓她嫁着了不可靠的人。”

乾妹婿?

看着湘湘那張已然成熟的嬌麗容顏,他心中襲來百般滋味,驀然醒悟,她不是小孩了,一如許忠所言,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可他不想思考誰會當她的夫婿,抗拒想象任何關於她嫁人的事,既然她愛留在茶莊,他便能讓她留一輩子,爲何要嫁人。

嫁了,她就不能再到這兒來了——

他曾希望她幸福,也曾爲她做媒,但此時此刻,他卻不想她嫁給任何人。

黑夜驟臨。

鋪面內,火盆燒紅,紀湘在孤燈獨影下,視線遊定於手上的《茶經》與桌上的茶具間,正在仔細研習。

一串漸行漸近的沉重腳步自裡間響起,她擡起臉,看到一個高大的身軀自漆黑中晃了進來。

她正站起身,又聽見了嬤嬤自後方趕至的聲音。

“李嬤嬤?”

“紀小姐,是鐵爺敲後門回來,我攙着他回房裡去,再去趟竈房給他拿解酒茶就不見了人。”嬤嬤過去扶着主子。“鐵爺,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鐵銘勳撐着暈眩的腦袋,撥開嬤嬤的手,腳步不穩地走了幾步,一股濃郁茶香忽地撲鼻而來,他閉了閉目,薄脣逸出了笑聲。

“醉得不輕。”紀湘蹙眉,吩咐嬤嬤和她合力攙起他回房裡去,然後留下來獨自照料他。

他粗獷的臉龐泛着一抹淺淡醉紅,一股濃厚酒氣同時間朝她襲來,她蹙起眉心,忙不迭地給他沏上一壺西湖龍井,讓他醒酒。

她的體貼舉動教他動容,他走到桌前,執起她遞來的瓷杯,往鼻端細聞了下,然後一飲而盡。

他看着她因嫋嫋升騰的熱霧而泛起多多嫣紅的小臉,黑白分明的烏眸水靈靈的泛着純真,以及專注關切自己的神情——如此地嬌美可人,分外惹他心動,教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

他明白了,那麼,他自己呢?此際的她,在他眼裡還是妹妹嗎?

摻着幾分溫柔的眸光教紀湘感到溫暖,他就在自己身旁,粗壯的手臂幾乎是貼着她的,如此貼近的距離教她怦然心動。

忽地心念一轉,他動手倒掉茶壺中的茶葉,把茶壺沖洗過後,拿來龍井和普洱撒進茶壺,提起稍微放涼了的水壺,他把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起沖泡。

他這奇怪的做法使她的心倏然一緊——

他獨愛龍井,而她獨愛普洱,他將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塊兒……是什麼意思?

怔怔地看着他倒下兩杯茶,她心緒霍然紊亂起來。

水氣氤氳中,兩種茶葉互相交融出另一道茶香來,糾纏出獨特的味道與香氣,他倆一同品嚐這樣嶄新的茗茶,心頭皆浮起了一股**……

放下瓷杯,她不經意地擡眼,發現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瞧,而目光更是濃灼得炙人,她心一驚,慌忙垂下眼,下意識地想避開他此刻富有侵略性的眼神。

“天……天晚了,我先回去。”低聲說畢,她匆匆站起。

她在逃什麼?他嗎?在不知爲何的倉惶中,她找不到答案。

可她人還沒越過桌子,就被他從後方攫住了身子,反射地轉過身,她失措地對上他一場熾烈的深眸。

不知是否體內那幾分醉意在作祟,他只感到心胸發熱,渾身火燙,看着紀湘爲自己泡茶、爲自己做事的模樣時,有一股火燒似的灼熱感直往他四肢百骸蔓延開去,激發起他心底早已萌芽、蟄伏已久的情愫……

“告訴我,喜歡那樣的味道嗎?”緊盯着她烏亮的眸,他嘎聲問道,隨着體內溫度上揚,不自覺地加深手上的力勁。

“鐵銘勳……”手腕上的緊握透出了他隱藏心內的張狂氣焰,無意識地輕喃他的名字,她目光迷惘。

她的柔聲叫喚擊潰了他心坎某個角落,手下稍一施力,她立時落入他懷抱,抱着滿懷的香馥柔軟,他身心皆爲她動盪。

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怔,慌忙擡首之際,一陣熱氣忽然拂來,濃厚的男性氣息與他的貼近剎那間頓成蠱惑,本能地想推開他的雙手,竟虛軟地放了下來……

“喜歡嗎?”略微蹲下身,他湊近她的臉,聲音沙啞,卻不失溫柔。

低啞的問句輕柔得醉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牽制、迷惑了心神,她腦子一片混沌,早已辨不清他語中指的是什麼,只懂盲目地對他點頭,一臉癡迷……

她喜歡……喜歡他口中所詢問的一切,所有屬於他、關於他的一切……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心都在隱隱發疼……

體內的酒精激發了所有的柔情與悸動,他心口霎時一熱,來不及細想自己的動作是否恰當,他已伸出手來,撫上她細嫩且火熱似的臉頰。

他掌中傳來的溫度教人心悸,厚實的粗指磨蹭着她,他輕柔的觸摸也挑動着她心間上的濃烈情感,有點癡迷地望向他帶火的深邃俊眸,她輕點了點頭,幾乎爲他這從不對自己展露的溫柔而目眩神迷。

那陣融合着龍井與普洱的茶香繼續衝擊着他的鼻息,濃郁的茶香摻進了一絲催情的曖昧氣息,撩動着他如火般的慾念,而她的頷首更像在應允着什麼似的,他眯眼一笑,帶着一絲的醉意,終於俯首吻上了那教他着迷、如花瓣般的誘人紅脣。

她腦子頓時一陣昏眩,卻沒絲毫的抗拒,任他如此恣意侵襲着自己的一切,抱緊了他向自己靠近過來的堅硬身軀,抱緊了多年來不能圓的美夢。

溢滿四周的濃郁茶香教他們心神俱醉,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去糾纏着彼此,他們誰都不捨、不願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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