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微怔,程丹青說的是“帶你回家”而不是“送你回家”。
僅僅一個字的差別,卻意義重大。沉默片刻,她低聲問:“已經和養殖場那邊預約了參觀時間,如果爽約會不會引起懷疑?”
“你不能穿着溼衣服去。”他的回答簡潔有力。
“那邊有幹樹枝,你身上有打火機之類的東西嗎?”白夜擡手,攏了攏鬢角的碎髮,“我們生堆火烤一烤……”
程丹青答非所問:“我也在意你對我的看法。”
忽然聽到這麼一句話,白夜略感愕然:“唔,謝謝。”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道謝,她只知道此刻兩人倚靠在一起的感覺彷如相依爲命,周遭的涼意已被心底漸漸升騰的溫暖驅散了。
她說:“來吧,揀些樹枝生火。”
“剛纔你的頭微微側過來,朝我的方向攏耳邊的頭髮,這個動作,表示你很在意我對你的看法。”他再次沒有迴應她的建議,而是給出了答案。
“既然我們是朋友,有的話不妨坦白說。”她稍離開一段距離,面對着他,“你這樣是不行的,總是把犯罪心理分析應用到現實生活中,時間久了會出現社交障礙。”
程丹青沉思不過五秒,說:“朋友?人的情感很複雜,維持一段友誼關係需要投入大量時間,我暫時不考慮。”
這怪人!
白夜一時無語。
若是其他人這樣直率,她早怒不可遏了。但對身旁的怪人而言,他的世界非黑即白、簡單明瞭,從來不曾意識到他的所作所爲已經冒犯了“朋友”,也壓根不去留心別人對他的態度。
最初遇見他,因彼此誤會而產生的不理解和壞情緒讓她險些錯失一個真實的人。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多麼需要這樣的一種關係,他身上的閃光點,足以照亮她的眼睛、她孤獨的心。即使不做朋友,即使是相隔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只要能與他並肩而立,她就心存感激。
她必須對他另眼相待。因爲這樣一個與衆不同的傢伙,可遇不可求。
“一直站在不是辦法,體溫是無法烘乾衣服的。咱們生火。”
白夜第三次提出這個可行性建議,程丹青也終於開始行動。短短兩三分鐘,他已找來了足夠燒一陣子的樹皮樹枝。
“我只有迷你放大鏡,現在沒有太陽,怎麼引火?”他竟然也有犯愁的時候。
她微笑:“讓我來吧。”
白夜從牛仔褲口袋摸出鑰匙,取下鑰匙扣上的裝飾物,拔下保護套的蓋子。
程丹青定睛看去,原來是戶外愛好者常備的鎂棒火石。只見白夜將養殖場的廣告彩頁襯底,找來一小撮乾草,用金屬刀片慢慢地刮動火石,產生一些碎屑,迅速劃鎂條濺起火星引燃了鎂屑。很快有了火苗,點燃了引火的乾草和紙,隨後她挑揀幾根易點着的細木棍加入火中,再逐漸往裡添加樹枝,火越燒越旺。
“或許我可以考慮一下。”程丹青上前幫忙。
“考慮什麼?你之前沒想過把衣服烤乾會舒服一點嗎?”白夜把鎂棒火石收好,側過臉問道。
“做你的朋友。”他說,“戶外生存,你很在行。”
“每個人都有優點,只要你有一雙擅於發現的眼睛。”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了幾下。
“不過,離我保持的記錄相去甚遠。”他極爲認真地注視她的雙眼,“以後和我一起參加警隊內部的比賽,相信你會是個不錯的隊友。”
先抑後揚、先貶後褒,換作是誰都要怒髮衝冠了。
白夜無奈至極只做充耳不聞。忽然一股風吹入涵洞,她被樹枝燃燒產生的濃煙嗆得直咳嗽,迅速走到上風方向的一面,蹲下來烤火。不一會兒,雪紡衫的正面重回乾燥。正要轉身背朝着火堆,程丹青開口了。
“我想,我有些喜歡你。”
什麼??
白夜確定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她能清晰地聽見樹枝在火中燃燒的噼啪聲、涵洞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程丹青踱步時鞋底與粗糙石面摩擦發出的噌噌聲……他的表達方式向來乾淨利落,很少有多餘的語氣助詞,而方纔這句支支吾吾的話,仿似變了一個人。
“那次野味餐館事件之後,我會常常想見到你,跟你分享一些別人無法理解的趣事。但我不知道怎麼能讓你明白我的意思——不必有任何負擔,這是一種無法準確定義的關係,給我造成不小的困擾。所以,你用‘朋友’來概括我提出了反駁。”
心有靈犀。
程丹青的另類表達,白夜始料未及。她迎上他的目光,“其實我和你一樣。和你在一起我很踏實。”
他說:“我喜歡坦誠的人,你就是。”
她微笑了。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同類最終會相遇。他何嘗不是這樣一個坦誠到讓人無法直視的怪人?兩個人的關係,正是微妙之間,不想離開太遠,又不想靠得太近,只願開心平靜,彼此珍惜。
一生中有太多無法釋懷的人和事,無論選擇遺忘或銘記,它們都頑固地存在着。
記憶不可能變成一張未曾寫過字的白紙,更不會因爲要展開新的旅程而丟棄掉所有過往。走一段路,就會遇到一些人,也許會非常幸運地在某個人身上感受到世界上另一個自己。這種無法形容出的感受,如雪後初霽的陽光,暖得足以融化內心深處冰凍已久的寒霜。
至於他,會否成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位,仍是未知數。
手機一直沒有信號,和外界中斷聯絡超過了九小時。對於水米不進的人,睡眠是緩解心理壓力最好的方法。
雨完全停下來已是傍晚。
白夜被規律響動的咔啪聲吵醒了,依偎着石壁睡了一下午卻不感到冰涼,奇怪——揉揉眼睛,她發覺程丹青的短袖外套疊成規整的四方塊墊在她的背後,而她的頭枕過的地方放着他隨身挎包裡的一本書。
《讀心識人術——微表情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作者程丹青。看來他的確是理論高手,寫了書教給更多的讀者運用心理分析來識別各類人。
伸了個舒展的懶腰,白夜站起身,步出涵洞。
程丹青正在製作火把,剛纔那聲音就是掰斷樹枝發出的。“你醒了?”他問,“休息地還好吧?”
她由衷地說:“很好,謝謝你的衣服靠墊和書枕頭。”
“沒什麼。”程丹青淡淡笑着,用手工編織的草繩繼續扎制火把,“霧散了,但天也要黑了,等我做好這個,咱們立即走出去。”
白夜見他只穿一件貼身的背心式黑t恤,連忙折回去拿了他的外套。
“山裡溫度低,你快穿上,別感冒了。”
程丹青照做,聽話地穿好外套,手頭也加快了動作。“待會兒走出林子,你回家好好休息,其他事情不要多想。偵查任務方面,天氣轉好後我和小崔來跟進。”
“小崔是男的,怎麼和你假扮夫妻?”白夜樂了。
“按照心理學慣例,犯罪分子對女人戒心較低,很多試探性的前期行動可以考慮選擇女警完成。”程丹青掂了掂火把的重量,將較輕的那個遞給白夜,“但這次是例外。我們臉型身形相似,扮演兄弟更穩妥。”
“你的意思是,展長寧和薛峰引起懷疑了?”
“所以查不到有價值的線索。薛峰的氣質,展長寧個性,很輕易地就暴露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你的書裡寫着優點也是缺點,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了。”
程丹青揚起眉:“你看了?”
“別介意,我只看了書的自序,現炒現賣。”白夜說,“你有沒有想過,養殖場購買大量改制刀具算是一個突破口,目前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本案的真兇藏匿在那裡。你也需要確鑿的事實來證明推測,不是嗎?”
“錦雞、孔雀、鴛鴦、鷓鴣、鴕鳥——”程丹青拿起火堆旁未燃盡的廣告彩頁,“他們真的只是特禽養殖公司?”
白夜有些不解:“那個喊打喊殺的餐館服務員不是透露過野味的貨源提供商就是這家靳鑫養殖公司嗎?”
“互惠互利的利益鏈中,雙方是共生共存的關係。”程丹青說,“對那些餐館的供詞,我持保留態度,甚至懷疑其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