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今日教得夠多了,歇歇吧。”幼嬋微微皺起眉,心疼地催促着。
“再習一個字就好。”我沒有擡頭, 依舊手扶着豆子握着毛筆的小肉手, 顫抖抖地在竹簡上寫了一個“家”字。
家, 這該是我能教給他的最後一個字了。
我知道, 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夕陽西沉, 暮色漸漸昏暗。我舒了舒筋骨,對身旁的幼嬋輕聲吩咐道,“把咱們的東西收拾收拾, 明日一早,咱們就離開吧。”
幼嬋默默低下頭, 眼中帶着絲絲不捨。“這麼快……”
然而她卻也未再說什麼, 開始靜靜地收拾東西。我們都清楚, 這個地方,是不可能呆一輩子的。
一個包袱, 幾顆青梅。
輕飄飄的行囊裡,卻承載者沉甸甸的回憶。
夜空如洗,繁星閃耀,這一夜,我們幾乎無眠。
清晨, 太陽纔剛剛升起。整個村莊還沉浸在一片夢境之中。
還記得徐元直在臨回新野之前問過我, 等他下次回來想要什麼。
我說, 幾顆青梅就好。
於是他安心地笑了。
我們繞到屋後, 馬車靜靜地停在那裡。幼嬋幫我撩開車簾, 映入眼簾的,卻是孔明那雙天狼星一般的眼眸。
“孔明先生?”幼嬋驚呼。
“元直兄飛鴿傳書給我, 說蔡氏一族近來恐怕會有異動。劉皇叔與蔡氏分屬兩派,必會遭到打壓。元直兄爲保萬全,要我帶你們到其他地方暫且避一避。”孔明說着,目光落到幼嬋身上的包袱上,話語一頓。“你們,打算離開?”
“小姐說她既然打算留下孩子,倘若有一日身份暴露,徐大人與鏡離夫子必會力保小姐。然而不論是荊州還是江東,實力都遠非我們可以想象。到時候,白白給幫過自己的人惹來禍患……”
“幼嬋……”我打斷了幼嬋的話語,狀似輕鬆地說道,“我這個做孃親的,總該有點責任感。”
“你這又是何苦……”孔明溫然心憐地看着我,“還好我來得及時,不然真不知該如何向元直兄交代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先行離開。”
孔明言罷,扶我們上了馬車。然而還未走出多遠,卻見一小隊人馬朝着徐家的方向而來。這山中小路本就崎嶇狹窄,如今狹路相逢,避無可避,定是要相遇的。
“是蔡瑁的人。”孔明說着,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幼嬋,你先帶你家小姐到草叢中躲躲,若是讓他們發現甄姑娘有孕在身,只怕後患無窮。”
孔明言罷,將銀劍握在手中。
我與幼嬋依計藏到路邊的草叢中,不一會兒,便聽到那馬蹄聲到了近前。
“徐元直的家可在此處?”爲首的那人聲音粗獷,厲聲問了孔明幾句,孔明微微含笑,都一一答了,那些人便又繼續前進。只是所行的方向卻是與徐家相反的那條路。
“諸葛先生果真巧舌如簧,幾句話就將那羣人引到其他地方去了。”幼嬋輕輕地說着,眼中流露出崇拜的神情。然而還未等我和幼嬋起身回到車上,那馬蹄之聲卻又傳了過來。
我們三人俱是一驚,莫非那些人這麼快就發覺被騙了?
然而眼前情況已經不容我們多想,只得迅速再次藏到草叢之中。
一連串的馬蹄聲突然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不知怎的,我忽而緊張了起來。
“這位兄臺,不知這村裡可曾住過兩個北方口音的姑娘?”晴朗的聲音響起,讓我不由得渾身一震。
爲何,爲何曹仁會來找我?
“子孝,這村落如此偏僻簡陋,我想宓兒她必是不在這裡的。”另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如水般輕盈,透着點點心疼。“你已經兩天未休息了,我們在荊州找了這麼久,或許宓兒她根本不在這裡也未可知呢……”
我悄悄擡起頭,透過密密的草叢隱約見得那一道永遠挺拔的身影。
“這位夫人說得沒錯,這個村子一向與世隔絕,從未有過外鄉人在此居住。”孔明溫和的聲音輕輕響起,波瀾不驚。
曹仁的眼神慢慢暗淡下來,眼底透出濃濃的疲憊。一雙炯炯的眼眸出神地望向這寧靜的村莊。一陣清風,將他的低語一字字帶入我的耳中。
“我本以爲,她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許久,他輕輕調轉馬頭。太陽的光霧從他的身後漫出來,勾勒出他側臉的那一條線。那剛毅的下巴,那通挺的鼻樑,還有那溫柔而有力的眼神。而後,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人影,一直拉長到我的眼前。
我有些恍惚,感覺身體在微微地顫抖。猛然間覺得自己的腿上有什麼涼涼的東西滑過。森然的觸感,像是冰冷的鱗片。
是,蛇!
一時間,呼吸,心跳,思維,通通停止。
而後,便是一陣尖銳的疼痛,讓我不由得痛叫出聲。然而我的雙手,卻下意識地緊緊護住肚子。
“小姐!”
“甄姑娘!”
“宓兒?”
我蜷縮着身體,視線漸漸模糊起來,讓周遭的一切變得扭曲。隱隱看到一條翠綠色的物體一瞬間滑行而去。
一個黑影罩住了我,我看到曹仁那炯炯的眼眸依舊漆黑明亮,像一面鏡子清晰地映出了我有些慘白的臉,而眼神卻是恍惚的。像是之中還夾雜着某些複雜的情緒,像是驚慌,抑或,疼惜。
時間彷彿回到了幾年之前,那個時候,我們的心中沒有芥蒂。
“這位兄臺……”孔明語氣中帶着警告,握着銀劍的手骨節泛白,企圖把我護在身邊。然而話說到一半卻啞然,因爲他看到了曹仁的眼神,一瞬間的目光,黑到至深的幽明,殺氣騰騰。
“痛不痛?”曹仁靜靜地問我,昔日渾厚的聲音沙啞着,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破碎成渣。
“好痛……”我皺眉,眼淚滾落了下來。
曹仁輕輕撩開我的傷口,兩點血印赫然刺目。
孔明的手微微鬆開,將劍放到身後。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一絲異樣的光芒。
“還好,不是劇毒。”曹仁微微地鬆了口氣,輕輕將我抱起,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大步奔向馬車。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別怕,不會有事的……”他的話語很輕,卻像是咒語。
我安靜了下來,慢慢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有人搭上了我的手腕。
“怎樣?”曹仁的聲音輕輕響起。
“將軍說的沒錯,果真不是毒蛇,傷口也不嚴重。”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許是因爲剛剛受了些驚嚇,動了胎氣,所以夫人的面色纔會如此憔悴。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好好調養便是。”
“胎氣……”曹仁的語氣中帶了一絲疑惑,繼而沉默。
“該有四個月了。”大夫樂呵呵地說着,又開了方子,便告辭離去了。
我緩緩睜開眼,發現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外面有吵鬧的人聲,不同於那個寧靜的村落。黃昏日落,曹仁正對着窗外,看着那失了火一般的紅色晚霞。夕陽的餘暉靜靜灑落,將他的瞳仁染成了金色。
我們無言處在一室之中,那麼近,卻又遠的不可思議。
曹仁忽而回過頭,視線一點一點地調轉,慢慢落到我的身上,不動了。腹部傳來一絲異樣的感覺,就像有的時候我們不去看,依然可以感覺到背後的目光。當他看到睜開眼的我,漆黑的眼眸閃動着。厚實的脣緊抿,眼中帶着點點憐惜。
於是,空氣也彷彿凝固了。
我慢慢笑開,現出平靜柔和的弧度。“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天下除死無大事?恩?”曹仁輕輕地說着,聲音卻在顫抖。
他很少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上一次,是我不知死活硬出頭,被馬撞傷的時候。
他總是把憤怒藏在心裡,拼命地壓抑。讓熔岩一般的灼熱在胸膛中慢慢冷卻,然後,留給別人的仍舊是一個爽朗的笑臉,不溫不火。
“我倒希望你可以像早晨時那樣,告訴我你很痛。然後,我會知道我該怎麼做……”曹仁低嘆,眼神荒涼,語氣淡漠。
心中微微有些莫名的情緒,微微的刺痛,輕緩卻深刻,直入骨髓。於是心中空了一塊,像秋日枯萎的樹葉,終將帶着疼痛墜落。
“曹大哥爲何會來找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側過頭,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曹仁眸光一滯,沉默了下來。
“不用擔心我的身體,你該知道的,若是你今日不告訴我,我定是會想象得比真實情況還要嚴重的。”我只是平靜地望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一點點變軟。
“你三哥那裡出了點狀況,被人告發,蓄意結黨,意圖不利,如今下了大獄。”
我冷笑,“我三哥那點膽量,莫說結黨,恐怕在朝堂之上大氣都不敢出得。如今,卻落得如此罪名,豈不可笑?”
這一切,該是因我而起。沒想到,曹操竟然會如此看重我。
“子桓已經多方斡旋,所幸全家人都還平安。只是,曹公那裡……”
“曹公那裡是不肯輕易罷休的。”我平靜地說着,曹操的目的,再明顯不過。
“曹大哥,幫我先傳個口信回去吧。說甄宓已在路上,不幾日就能回去。”我望着窗邊的落日,心中某一處正在慢慢崩解……
甄家的女子,命中註定不能爲自己而活。
“宓兒放心,我已經命人早早傳了消息,一刻也未曾耽誤。” 門吱嘎而開,翩然閃進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的面如白雪,發似烏瀑,雙頰紅潤嬌豔,剎那對照出了我的憔悴。只是那雙眼眸之中,還帶着點點不易察覺的冰冷。“我聽說宓兒的二嫂和小公子近日染了風寒,病得頗爲嚴重。他們一家如今被困居於家中,想來請個大夫也是不易。我想着宓兒本是曹公的兒媳,如今又懷上了曹家的長子長孫。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若是知曉輕重,也定不會如何爲難他們一家的……”淑洛話未說完,淚水已經沾溼了臉龐,惹人憐愛。
我聞言心中一陣絞痛,想在甄家之時,二嫂一直把我當做親妹子一般照顧。如今,卻是因爲我,害得他們母子如此悽慘。
兩天之後,我踏上了回許都的路。
臨上馬車之前,我見到了一直等候的孔明。
一場細雨剛過,天空是灰濛濛的顏色。
“徐家一切尚好,夫子早做了安排,不必擔心。”孔明看向我,只說了這一句話。而後,將一桶梅子酒交給幼嬋。沉甸甸的,帶着淡淡酒香和清晨的朝露。
我吸了吸鼻子,心中劃過一絲暖流。
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我轉身由幼嬋扶着上了馬車。車簾一掀,我不禁定在那裡。原來,車中早已坐着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