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1

趙守春還是沒有能捱到當書記的這一天。早晨上班,他剛進辦公室,突然就一頭栽到在桌子邊上了。等到秘書小張過來,已經是口吐白沫,人事不知了。

小張趕緊喊:"來人啦,趙市長出事了。"

政府秘書長高建設,馬上趕了過來,一看趙市長的陣式,馬上道:"打120,快來車。"然後讓人把趙守春扶着平躺在沙發上。接着,高建設出門到走廊上,給齊鳴書記打電話。

"人不行了?怎麼回事?"齊鳴書記在電話裡大聲地吼了句。

高建設道:"我也不知道,看樣子像腦溢血。"

"立即搶救。我馬上讓一路同志過去。"齊鳴說完,高建設又打電話給醫院的蔣院長,讓他做好準備,要最好的醫生,最先進的設備,盡最大的努力。

蔣院長連連說是,"就安排,就安排!我自己親自上。"

整個政府辦公樓迅速被趙守春市長的病情給籠罩了。很多人都站在辦公室門口,伸長着脖子,等着消息。有些性子急的,就已經站到了三樓的樓梯上,陪着高建設秘書長和其他人員,焦急地等待。

120過來了。

醫生進了市長辦公室,熟練地做了檢查,然後對高建設道:"秘書長,腦溢血,而且看來……"

高建設沒有說話,只望着醫生。

醫生又道:"看來很嚴重。病人已經基本無意識。我們立即開始邊搶救邊送醫院。"

"一定要想辦法,想辦法!"常務副市長王進了趕了過來,醫務人員已經將趙守春市長擡上了擔架。大家跟着下了樓梯,就在二樓的樓梯上,市長副書記程一路到了。

王進立即上前,對程一路說:"腦溢血,唉!"

程一路的臉是繃着的,低下頭看了看躺在擔架上的趙守春。趙守春臉色發紅,嘴角還掛着白沫,這一瞬間,突然讓他想起了自己故去多年的叔父。叔父就是死於腦溢血的,是晚上,一邊在家吃着飯,一邊就倒了。口吐白沫,再也沒醒過來。趙守春市長現在樣子,就像當年自己看見叔父倒下去的那一刻一樣。他的心一緊,揮揮手,讓擔架下去了。

120在前面鳴笛前進,四臺小車跟在後面。到了醫院,蔣院長已經等在搶救室了。程一路上前同蔣院長握了下手,說:"一定要盡最大努力!"

蔣院長點點頭,趙守春被推了進去。程一路和王進沒有再跟進去,而是站在搶救室外。王進說:"怎麼了?守春市長血壓也不是太高……"

"可能是勞累了。最近南線工程,任務重,事情多,一直是守春同志在具體抓。"程一路說着,突然回過頭來,問小張:"守春市長昨晚沒喝酒吧?"

"昨晚?好像喝了一點。乾紅,最多說二兩吧。"小張皺着眉頭。

"那應該沒事。看來還是太累了。我前幾天還跟他說,要悠着點。他就是……"程一路嘆了口氣,望了望醫院院子裡的高大的法梧。剛剛春天,法梧的葉子還沒新生出來,整個樹看起來就是一堆向着天空的枝杈。在高處,一根枝子卻兀自地折斷了,向下懸着,隨時都有落下來的可能。

"唉!"程一路在心裡嘆息了聲。

齊鳴書記打電話來,問守春市長怎麼樣了。程一路說:"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情況不太樂觀。"

齊鳴似乎也頓了下,程一路道:"我們正在醫院,還有王進同志,有情況我及時地給你彙報。"

"那好,我下午說回南州。你們辛苦了。"齊鳴掛了電話,程一路問小張:"今天守春市長還有哪些活動?"

"上午九點,南線工程131公里處軟基處理現場會;十一點,湖海山莊,省發改委來人;下午三點,全市計劃工作會議。晚上,趙市長原來準備到省裡的……"小張數完,程一路看了眼王進副市長,道:"人不是機器啊!守春同志……有些活動,請王進同志去參加吧。工作不能停。"

王進說:"行的。我讓高建設秘書長過來,我去參加。"

說着,王進就上了車,程一路問小張:"這幾天守春市長沒什麼異常吧?"

"好像也沒。只是前兩天看見他在吃藥,說是頭有些疼。"小張望着程一路副書記,心裡有些打鼓。

"啊。"程一路望了眼搶救室,似是批評又不全是地對小張道:"領導同志健康也是應該關注的。作爲秘書,要注意,也要提醒。"

小張立即紅了臉,囁嚅着:"是,是!程書記批評……我是太,太疏忽了。"

程一路沒再做聲。搶救室的門開了,蔣院長上前來,低着聲音:"情況不太好,但一時不會……"

"你們辛苦了。"程一路正說着,高建設趕來了。程一路吩咐高建設,要安排專人在醫院值班,有情況及時報告。然後,便上車回市委。一路上,程一路的心情有些沉重。兩年前,市委秘書長方良華因爲突發性腦溢血,成了植物人,直到上個月才最後閉上了眼睛。現在,方良華剛走,趙守春市長卻又……

時光如水,流着流着,一切都不見了蹤跡。包括每一個日子裡的喜怒哀樂,每一個時刻的幸福與憂愁。

回到辦公室,剛坐下,秘書胡聞就進來了,一邊泡茶一邊問:"趙市長……"

程一路沒有回答,胡聞就知道情況很不好。跟了程一路副書記也一年多了,他基本上摸清了程書記的脾氣。說一不二,乾淨利落。既然程書記不說,說明他不想說。一個副書記不想說市長的病情,說明市長的病情很不一般了。

胡聞將茶放到桌上,然後將一摞子文件遞過來。說:"其中有兩封是急件,請程書記定的。我放在最上面。"

程一路打開文件夾,看到最上面一封是省委的文件,《關於嚴肅紀律,認真做好省人大、政府和政協換屆工作的通知》。

是啊,又是一輪新的風波開始了。

江南省的人大、政府和政協的換屆工作,按照省委的要求,將在四月份進行。從現在到四月,還有兩個半月的時間,各地正在選舉人大代表和推選政協委員。選舉和推選,應該說並不是多大了不得的事。名額是省裡分配好了的,代表和委員類型也是基本定了的。誰來當代表,誰來當委員,說老實話,已經不是市一級幹部們關注的重點了。市級幹部們,甚至省直的領導,還有省委的領導,關注的是誰將在換屆這一重大事件中,成爲新的班子人選,又最終將有哪些人進入到省三大班子的行列。其實也就是說,又有哪些人進入了省級班子的核心?

有可能直接進入省級班子的,像南州市委書記齊鳴。上一屆就是副省長的候選人。下來幹了四年,於情於理都應該回省裡了。當然還有其他的許多人選。這些人事實上構成了換屆的最讓人矚目的核心層。最近,齊鳴書記就一直不斷地跑省跑京,當然嘍,他也不僅僅是爲着自己,更多地還是爲着工作,跑項目,跑資金。現在是個以發展經濟爲第一要務的時代,一把手不跑項目、不找資金,那一把手就是失職。無論是解放思想也好,還是追趕超越也好,歸結到一點,還是發展經濟。經濟發展上來了,底氣就足了,身板子也硬了。

然而,對於齊鳴,這恰恰是他的最大的軟肋。

南州這幾年來,經濟形勢不容樂觀。南州本來是以機械工業爲主、以製造業爲優勢的地級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時,南州的機械製造業在全國佔有近三成的份額。就是到這個世紀頭兩年,也還能佔到四分之一的份額。可是,近年來,隨着國際國內市場的變化,特別是鋼材和其他原材料價格的不斷上漲,加入國外產業的競爭,南州的機械製造業已經被逼入了生存艱難的境地。利潤不斷下降,甚至出現了負增長。爲了應付這種局面,這兩年,齊鳴書記也想了不少法子,提出了重心向招商引資發展,大力發展以物流爲主的第三產業。也引進了像南州氣配城、杜美房產等大項目。市委市政府出臺了一系列的優惠政策,幾乎是到了底線,個別項目甚至出現了"白送土地"的超市民待遇。但是,這些做法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支撐南州財政的,不是這些企業了。而是土地。雖然大多數地方都是一樣,土地成了公共財政的金盤子,然而國家的政策畢竟擺在那兒。這隻盤子,端着端着,說不定哪天就出了事。

程一路一直爲此擔心,有幾次,他正式地向齊鳴書記彙報過。可是,齊鳴並沒有表態。齊鳴反過來問:"一要吃飯,二要建設。歸根結底,一個字,錢。錢哪!"

按理說,齊鳴是應該聽得進程一路的話的。早些年,齊鳴從省裡下到南州掛職任副書記,親手提拔了程一路,讓他從市委辦調到政府當了秘書長。算起來,程一路也是他培養的。程一路對他也一直很尊敬,雖然兩個人年齡上只相差三歲。齊鳴剛到南州任書記那天一陣子,經常找程一路聊天。聊着聊着,事實上就清楚了南州的狀況,也聽進去了一些程一路的建議。可是時間不長,齊鳴便不再找程一路聊了。兩個人的關係,迴歸到了一把手和副職的關係。不冷不熱,不溫不火,公式化,程式化,黨務化了。

有人敲門,程一路還沒應,門就開了,進來的是市委秘書長畢天成。

畢天成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白淨。很少能看到一個男人如此白淨的,臉白,其他地方的皮膚也白。白中還透着些粉紅。嬰兒一般。臉是圓圓的,只有眉毛是濃黑的,這就更有了點滑稽。

"一路書記,守春市長那邊……"畢天成問。

"啊,建設秘書長在。你再聯繫一下,看看情況。"程一路擡起頭,畢天成道:"唉,怎麼了?不會也像……"

程一路知道,畢天成這後一句話完整的應該是"不會也像方良華吧",但是,畢天成沒說,他也就不說,只是道:"你讓洪濤同志去下醫院,市委這邊也要有人在。"接着又問:"中組部葉部長來,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組織部那邊準備材料,接待工作由市委辦這邊承擔。參觀點是高民部長定的,他自己這幾天正帶人在底下跑。"畢天成望了眼程一路,程一路正皺着眉。這一兩年,程一路新添了一個習慣:喜歡皺眉。皺着皺着,兩眉之間就形成了一個川字,深深的,像刀刻的一樣。

歲月不饒人啊!畢天成在心裡感慨了一下。想當年,程一路初到南州市委當秘書長的那幾年,風華正茂,身上又有一股軍人的剛烈之氣,曾是南州官場的"型男"。可是,現在在程一路副書記的臉上,風霜已悄悄掛着了。彷彿秋天的樹葉,開始往土地的方向蒼老。官場行走,誰能說內心不沉重呢?

"另外要與人大和政協聯繫,重點是人大代表的選舉和政協委員的推選。這事你親自過問下。"程一路正說着,胡聞進來,給茶杯裡續了水。同時告訴程一路:"汽配城的溫總馬上要過來,說有事給程書記彙報。"

"好,我知道了。"程一路點點頭,畢天成說:"我先去忙別的,醫院那邊,我讓洪濤同志馬上過去。"

馬洪濤現在是南州市委的副秘書長,去年八月,他從仁義縣委副書記、縣長的位子上,回到了市委辦。程一路一直覺得,馬洪濤還是一個適於做協調工作的人,讓他到仁義,只能是鍛鍊,也是熟悉情況。從仁義回來,他書生氣少了,遇事也更沉着了。

半上午的陽光正好照進來,暖暖的,又有些新鮮的生氣與初春的氣息。

程一路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對着陽光,伸了個懶腰。目光一伸出窗子,就落到了那棵大香樟樹上。經過一個冬天的香樟樹,似乎比秋天更加綠鬱了。事實上,程一路注意過,香樟樹一直地悄悄的落葉,悄悄地萌芽。只不過因爲這一切都是悄悄的,很少有人注意到而已。大家看到的都是它的枝繁葉茂,卻很少有人能細細地去觀察它的死亡與新生。程一路是認真地觀察過的,幾乎每一天,他都要到窗前來看看。香樟無言,卻有情。如同一個多年的朋友,只是望着,就已經懂了,夠了。

這一刻,看着香樟,程一路的心裡突然動了一下,靜靜的,卻有着一絲絲疼。

回到桌前,他打開手機,然後再打開文件夾。簡韻就像一枚香樟葉一樣,倏地飄了出來。他看着她,並且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會。然後又關閉了文件夾。

已經快半年了。

半年前,簡韻離開了南州,到北京廣播學院進修。事實上,在簡韻提出這個想法之前,程一路已經思考了很長時間。從兩年前除夕的那燦爛的煙花開始,他和簡韻一直若即若離。他是喜歡簡韻的,但是,在內心裡,卻總感到與簡韻之間隔着一堵牆。這牆是什麼?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感覺得到,牆就橫亙在他們之間。每每當簡韻依偎在他的懷裡的時候,這牆就隱隱約約地橫了出來。有時,簡韻問他:"你愛我嗎?"程一路卻只好無言。

愛嗎?一定是愛!可是,他總感到這愛有些艱澀,甚至有一些陰影……

快下班時,馬洪濤回來了。一進程一路辦公室,就道:"看來守春市長不太好啊。省裡的專家也到了,並且做了全面的檢查。可能不是太……"

"要不要轉到省城?"程一路用筆在紙上使勁地劃了下。

"蔣院長和省的專家都說,沒有這個必要。現在只有採用保守治療,希望能出現奇蹟。"馬洪濤繼續道:"關鍵是大血管破裂了。也許就此再醒不過來了。才五十二啊!"

程一路也嘆了下,說我知道了。馬洪濤臨出門時,又轉過頭:"程書記,下午到仁義……"

"通知仁義,改一下吧。"程一路道。

"那好。"馬洪濤出了門,程一路馬上給齊鳴打電話,將趙守春的病情說了一遍。齊鳴說:"看來情況比我們想像的要壞。這樣吧,你讓醫院和專家組繼續盡力。我在這邊給省委報告一下。"

"那下午……"

"我晚一點一定回南州。同時,我還要帶南亞公司的謝總過去。你讓天成同志安排下。"齊鳴說的謝總,程一路見過。跟南亞公司的合作項目,從去年就開始談了,一直沒有定下來。南亞公司是新加坡的一家環保產品生產企業,這個項目應該說是很有前景的。只是國內有很多地方都在爭,因此謝總就成了香餑餑,到處被人供着。這也是當下招商引資中的一個很不正常的現象。無序競爭,結果是你出優惠政策,我出的政策比你更優惠。優惠到最後,其實就是落了個項目,其他的賠的比得的還多。比如土地,市場上是五十、六十萬一畝,可是對這些外商,卻是按政府劃撥價,每畝五萬。就這一項,外商就已經得了實實在在的一大筆了。何況還有各種規費的減免。也難怪有些本地的企業說:現在是招了女婿打死兒子。這些外來的女婿,雖然將來也不指着會成爲什麼個樣子,但至少現在,它們成了經濟發展中的亮點。政績嘛,這就是政績!拿得出來,叫得響。至於以後,誰能知道?何況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幹部也是流動的。只有現在拿着政績,才能獲得往更上流動的資本啊!

程一路對此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作爲市委的副書記,他只能把這些想法放在心裡。他不能說!從下到下,都在招商引資,你不招商,反倒成了怪物了。何況招商引資也成了省委對市委考察的一個重要內容。即使沒有明確的指標任務,但大會也講,小會也批評,誰能受得了?那就招吧,全員招商,全民招商。

唉!

"程書記好!"門邊上閃出一個鵝黃色的身影,程一路聽着聲音,就知道是溫雅來了。

"請進!"程一路答道。

溫雅進了門,卻沒有坐,站着望了望程一路,"程書記怎麼這麼凝重?"

"是嗎?凝重?你怎麼看得出來?"程一路笑笑,要給她泡茶。

溫雅說不喝了,我就來彙報一件事。程一路說一件事?什麼事,還讓溫總親自跑一趟?

"下個月,我們總公司想在南州開一個企業年會。到時我想請程書記去給我們作指示。"溫雅說着,忽閃了下眼睛。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身上的成熟和知性感,就一下子展現出來了。

"這個好嘛,如果沒特殊情況,一定過去。"程一路示意溫雅坐下,"這事最好也給齊鳴同志說下。"

"那就不必了。給程書記彙報就……"溫雅一笑,問程一路:"很長時間沒有請程書記喝茶了,什麼時候有空?"

"哈哈,有空?浮生難得半日閒哪。等閒了,我請你。"程一路擡着頭,溫雅又一笑,那笑就有些嫵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