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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米集團出來,車子直接上了環城公路,繞到了南線工程這邊。工地上還是很熱鬧的,不過,幾幅懸着的橫幅還是讓齊鳴心裡有些不踏實了。好在這橫幅上寫的都是與安全生產和艱苦奮鬥有關的內容。路旁的地上,也還有些橫幅,看得出來是拆下不久的。上面寫的就是風潤工業園那邊同樣的內容。工程常務指揮、南州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吳兵,過來向卞衛東書記簡單地介紹了南線工程的進展。卞衛東點點頭,"南線工程是江南省的國家重點工程,涉及到南州和西江兩個地市的經濟發展,意義重大,責任重大。南州方面不僅僅要保證進度,更重要的是要保證質量。同時嘛,齊鳴同志,還有一路同志都在,要加強審計,加強督察。重點工程建設,在這方面有很多教訓啊!不能路修起來了,幹部倒下去了。市委主要領導要親自過問,我建議請審計部門提前介入,防患於未然。"
齊鳴等卞衛東書記說完了,彙報道:"這個南線工程,一直是守春市長親自在抓。我們市委要求,這裡實行三公開,即工程招標公開,結算公開,監理公開。南線工程的監理,我們專門請了上海的監理公司,這方面,請衛東書記放心。"
"好,好,真是這樣,就很好!"卞衛東笑笑道。
因爲下午還有外事接待任務,吃過中飯,卞衛東書記就在湖海山莊召開了南州經濟發展座談會。
下午三點,座談會結束,卞衛東書記一行回到省城。臨走時,卞衛東和齊鳴單獨地進行了談話。至於談話內容,除了當事人,誰都不會知道。談完話,齊鳴精神很好,喊程一路過去,說卞書記有話要同他說。自己卻出來了,程一路進去,卞衛東一開口就問道:"老首長還好吧?"
"還好。我前不久到北京還去看望了他老人家,心情也開朗了,身體也不錯。"程一路道。
"那就好。我也是瞎忙啊,很久不曾去看他了。一路同志啊,守春同志去世後,南州的工作,整體上……"卞衛東停了下,又道:"齊鳴同志說形勢大好啊,你看呢?"
程一路遲疑了下,他拿不準卞衛東問這話的意思。但是還是開口了,"整體形勢當然很好。但是問題也很多。我跟齊鳴同志也多次談過。比如我們的招商引資問題,我們的土地利用問題,還有我們的幹部隊伍監督問題。南州這幾年風波不斷,這方面更得重視啊!提前教育,就是挽救幹部。但目前看,我們的工作做得還不夠。"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沉下心來,發展經濟的問題。我今天上午看了看,政績工程,面子工程,搞形像,還是隱約可見啊!一路啊,你這個副書記,要做好一把手的參謀,要爲南州經濟的健康發展,多出謀劃策。現在,守春同志去世了,政府工作由你來主持,怎麼樣?"卞衛東盯着程一路,程一路卻搖了搖頭,"衛東書記,我覺得不太適合。暫時還是由王進同志主持吧。這樣更有利於南州的穩定。"
"啊!"卞衛東皺了下眉,說:"也好。那就這樣吧。"
卞衛東走後,程一路回到辦公室,剛坐定,王進副市長就過來了。一進門,王進就道:"今天看來時間是安排得緊了。汽配城沒看,溫總她們……"
程一路明白,王進這話是說給他聽的。看汽配城是程一路提出來的,而且程一路副書記與溫雅溫總走得較近,南州官場也是上下盡知的。當然,這"走得較近",僅僅是指兩個人還有點互相欣賞,沒有別的更深的意思。汽配城那邊也爲此作了些準備,但是,看完南線工程,已經十二點了。時間上根本不允許再看。程一路就向齊鳴建議,汽配城不看了。齊鳴說那溫總那邊……程一路說我給她說,沒事的。果真,程一路一打電話,溫雅先是有點失落,接着笑說:我還省了事了,何況見了省委書記,我也有點心虛。謝謝你們啊!
王進自然不清楚這些。他只是拿這話來當個引子,正題還在後面呢。
程一路從桌上的小盒子裡拿出支菸,遞給王進。王進笑道:"沒想到,一路書記這裡也有這傢伙嘛?哈哈。"
"這可是專門爲你準備的。不過我得聲明,保存時間已久。"程一路說着,見王進捏着煙在鼻子邊聞了聞,就補充道:"說說的,新鮮!纔出廠的。"
王進笑笑,點了火。"一路書記啊,我看守春市長出事後,你還是多過問過問政府那邊的事吧?我可是忙不過來了。有一路書記過去,我的心裡才能定下來啊。"
"真這麼想?"程一路反問了句,一邊笑着,一邊看王進的神情。
"真這麼想!省委怕也是這意思吧?"王進的正題顯現出來了。
"省委怎麼想,我不知道。不過我個人嘛,倒是沒有這個想法。個人服從組織嘛,哈哈,是吧?還是不想的好。"程一路把桌子上的文件稍稍攏了攏,望着王進,"剛纔衛東書記也徵求了一下我的意見,我明確表態我不到政府。"
王進的臉色由剛纔的稍顯尷尬,向一種明亮過渡了。他使勁地抽了口煙,站起來道:"一路書記最合適。最合適啊!"
程一路沒有應聲,王進說:"齊鳴同志這次換屆,應該……"
"哈哈,哈,快了吧。誰清楚?"程一路將話頭繞了過去。
王進知道再纏着程一路,也不會纏出什麼名堂來的。早在省委辦公廳時,王進就聽說南州有個程一路,城府極深,在南州兩次大的官場震動中,不僅僅沒有被牽連上,而且還獲得了提升。一個官員的才能,在順境中往上,並不是什麼太大的本事;可是在逆境中還能往上,那就不同於一般了。程一路就是這不同於一般的人中的一個。到了南州後,王進一直與程一路保持着距離,遠距離地觀察一個人,絕對比湊近了看更真實。因爲湊近了看到的,是修飾過了的;而遠距離看着的,卻是本色的。程一路的本色,就在於他的通透的藝術,說穿了,就是靈活而有原則的技巧。這技巧,並不是天大的秘密,很多官場中人都知道。可是能一以貫之地堅持着,除程一路外,王進很少能見到了。
王進將菸頭慢慢地放到菸灰缸裡,然後問:"一路書記晚上有安排吧?如果行,我們一塊。我那邊省民政廳的一個副廳長過來了。"
"啊,是吧。晚上就算了吧。"程一路伸了個懶腰,說:"有點累啊,不比你們年輕人了啊。"
這句話王進聽着喜歡,就笑笑,"真不行,我就過去了。"
程一路送王進到門口,桌上的手機震動着。他打開看看,是劉卓照,自己的老戰友,前年換屆時,劉卓照一時糊塗,在選舉上做了些手腳,結果被處分了下,從湖東縣委書記調到黨校當副校長。黨校是中國特色的一個特殊機構,副校長中,常務副校長是副廳,其餘副校長卻只是正處。能保留劉卓照的正處級別,當時程一路就費了不少心。本來,程一路對劉卓照的賄選也是有想法的,可是後來一瞭解。他本人並不知道,是湖東縣的一個副縣長在操縱着的。程一路在齊鳴面前反覆地做了幾次工作,又讓劉卓照主動到齊鳴書記面前檢討。最後事情的處理,應該說不是太好,但也算是比較好的了。劉卓照到了黨校,彷彿一夜之間就從南州官場上消失了,從此變得沒了聲音。黨校地處市郊的山區,劉卓照乾脆連家也搬到那裡了。這兩年來,程一路只是在每次黨校開班前,去作報告時才能見着他。用劉卓照自己的話說就是:想通了,這裡也是桃花園哪!
這會兒,劉卓照突然打電話來,一定是有事了吧?
電話一接通,劉卓照就道:"一路啊,晚上過來,到我這桃花園來喝兩杯。怎麼樣?啊!"
"到你那去?有什麼好事?這麼興奮。"程一路有些驚詫。
"當然有好事。你來了就知道了。"劉卓照說得很神秘,程一路便問到底什麼好事啊,劉卓照說:"這個保密,你一定要來。不然,可別怪我……"
程一路哈哈一笑,"好,我就衝着你的保密過去。六點,準時到。"
"這就對了,團長嘛!等着你。"劉卓照掛了。
程一路坐下來,心情卻不太平靜。劉卓照喊他一聲團長,讓他心裡的五味瓶子,又開始翻騰了。當年一同參軍的戰友們,有的已經走了,像馮軍,吳蘭蘭;有的這些年一直杳無音信。他當市委秘書長時,還參加過幾次在南州的戰友的聚會。當了副書記後,事頭也多了,更重要的是原來一直樂於組織聚會的馮軍不在了,劉卓照又躲在他的桃花園裡,聚會的機會就沒有了。有時半夜醒來,他真的有夢迴軍營的感慨。是啊,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年都放在軍營裡了。那是烙印,一輩子最深刻地烙在心上。
想到這,程一路站起來,走到窗前。香樟樹在風中緩慢而沉靜,如同多少年的的歲月,緩慢而沉靜的流逝着……
齊鳴書記打電話來,說他有事回省城了,請一路書記晚上參加一下政協的聯誼活動。程一路停頓了下,齊鳴知道他大概是另有安排了,就道:"也好,我請宜學同志參加吧。"
張宜學是宣傳部長,在之前,他是南州市政府的秘書長。從前年開始,按照中央要求,市縣兩級實行常委負責制,只設立一個專職副書記。這樣,副書記的權力進一步加強了,常委們說是分工負責制,但是,還得經過副書記這一關。副書記少了,這唯一的專職副書記就更加突出。張宜學分管宣傳,但這個人在政府當了多年的秘書長,似乎被秘書長工作的方式和套路套住了,當了常委宣傳部長後,做事還是喜歡看臉色,在大主意上缺少主見。這一點,和同樣是出身於政府秘書長的程一路相比,區別太大了。可見,一個人的爲官風格,不在職位,而在自身。
"那好,就請宜學同志參加。我晚上如果行,儘量過去一下。"程一路說了句圓滑話。
齊鳴說:"行!"
齊鳴最近在省城呆得比較多,臨近換屆,省城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內在裡早已是波濤洶涌。一些有望進入換屆班子的,還有這些人身後的一大批人,都在抓緊着最後的時機,做他們該做的工作。其實,也不是什麼該做的,只不過是規則罷了。既是規則,就像學生的功課,誰漏掉了沒做,誰可能就最先出局。當然,這只是大家的想法。真正到了省委,任人唯賢是唯一的宗旨。可是,這麼多年了,習慣了。籠子中生活的鳥兒,你讓它不叫喚就得到食物,它是不太相信,也不太快樂的。
省委林曉山副秘書長昨天還打電話來,問齊鳴書記這次怎麼樣?齊鳴是接林曉山,到南州掛職任副書記的,因此兩個人跟南州的關係都是千絲萬縷的。程一路笑笑,含糊地問:"你省委領導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作爲南州幹部,我們希望齊鳴同志能有更多的機會。這樣對南州發展總是有利的嘛!"
"哈哈,跟我客套上了。一路啊,我不是關心齊鳴,是關心你啊!"林曉山口氣中透着些真誠。
這一點,程一路絲毫不會懷疑。林曉山這個人爲人精道,用民間的話說就是"猴子深"。在省委副秘書長任上,林曉山基本上是不動聲色,卻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情。南州有好幾家企業,在項目上就曾找過林曉山,動輒上千萬的資金,好像也沒費多大的氣力。林曉山聯繫的是工業經濟、交通、建設和土地,分管這一塊的副書記是陸憶。這陸憶副書記是從原來是某國家重點大學的校長,博士生導師,爲人儒雅,辦事很講原則。結果,林曉山副秘書長不知不覺的成了原則和疏通之間的渠道。在底下,程一路就聽人說過:陸憶書記搞調研,曉山同志作決定。這話雖然說得有點過頭,可也側面看出了林曉山的能力。林曉山是個即將退下來的人了,這樣的人,用這幾年的時髦名詞說,很容易陷入"五十九歲現象"。而且,程一路事實也是有些擔心,他總感到林曉山這兩年變了。但怎麼變了,他也不好說,更不能說。
林曉山繼續問趙守春去世後,政府的工作誰在主持?程一路說是王進,林曉山就突然大了聲音:"這你沒把握好。沒把握好!要注意啊!"
"我知道,謝謝曉山秘書長!"程一路掛了電話,耳邊還在響着林曉山突然大了的聲音。是自己真的沒把握好嗎?或許不是。其實,趙守春去世後的第三天,齊鳴就徵求過他的意見,政府那邊是不是請他暫時過去主持一下?一個市級政府,總不能羣龍無首。一個政府班子,總不能少了班長。市委副書記去暫時主持,合情合理。但是,程一路有程一路的想法。他知道王進下來的目的。這個關節眼上,王進盯着的,就是主持這個名份。常務副市長主持政府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他一主持,將來過渡的可能性就大。省委如果真的讓王進當了市長,對作爲市委唯一專職副書記的程一路,豈能不安排?既然都會安排,何必在趙守春剛剛去世的時候,就來爭這個主持?沒意思,也沒人情味。這樣的事,程一路不會幹。所以,他馬上建議齊鳴書記,讓王進副市長來暫時主持政府工作。
齊鳴看着程一路,好像要從他的話裡找出背後的意義來。看了會,才道:"既然一路同志這麼建議,就這麼定了吧。"
胡聞手裡拿着下午的報紙,進來放在桌上,卻並沒有走開。
程一路拿過報紙,見胡聞仍在,就問:"有事?"
胡聞臉紅了下,說:"我想找程書記給我打個招呼,我一個同學想到南日實習,可是他們不願意接受。您是不是給魯總說一下,這……"
"啊,這事啊,行!"程一路答道,胡聞說了謝謝,轉身就出去了。程一路又喊住:"是女同學吧?"
"這……程書記怎麼知道?"胡聞臉更紅了。
"去吧,隨便問問的。這事我給魯總說。"程一路想,晚上就可以見到魯胡生,這事,他定不就行了?
五點半,程一路給劉卓照打了個電話,說自己稍稍晚一點到,不會超過七點的。然後,又給張宜學電話,讓他等他一道,去參加政協的聯誼會。
"不是說一路書記晚上另有安排嗎?"張宜學問。
"是啊,可是老幹部嘛,我想還是過去看看。"程一路說着,出了門,上了車,到市委大門口,張宜學的車子正在等着。兩臺車子駛上南州城的主幹道人民路。兩旁的香樟樹還散發着一縷縷的清香。這些香樟都是前年和去年兩年新植上的。當時在確定南州市樹時,程一路堅持選定了香樟。這裡面既有於公的一面,也有於私的一面。於公,香樟是南州人家院落長植的一種樹木,老百姓接受度高;於私,程一路喜歡香樟的清香、長綠和清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