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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考察組例行程序,在南州召開了幹部大會,對南州現任廳級幹部進行了民主測評。同時也進行了正廳級幹部人選的推薦。
測評只是個形式,參加會議的人誰都清楚。每年都搞測評,結果呢?
但推薦就不僅僅是形式了。按照幹部提拔任用條例,新提拔幹部必須達到參加推薦人數的半數票。這就意味着,必須有一半人投他,他纔有可能成爲最後的候選者。測評結束後,會議轉入民主推薦。鄒學農副部長就有關推薦的要求,作了說明。這次南州推薦的職位是正廳級幹部一人,副廳級幹部一人。其中副廳級幹部要求爲女性,黨外人士。這條件一出來,大家都心知肚明瞭。這籠子裡罩着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南州教院的副院長李柳。
李柳現在是副院長,正處,年齡也剛好四十出頭,女性,無黨派。兼任市政協常委。而這次據說推薦任職的位子,就是政協副主席。
對於這毫無懸念的人選,大家是沒有什麼多大的興趣的。關鍵的是推薦一名正廳級幹部。按照要求,南州市現有常委班子中,有五個同志都要槓子內。程一路,王進,劉海峰,張宜學,畢天成。這五個人,後三位基本上是沒有競爭力的,焦點其實就在程一路和王進之間了。
南州官場,因爲趙守春市長的離去,加速了人事變動的節奏。前一階段,有人還在猜測,會從別的地方調新的市長過來。現在,塵埃落定,市長是要從南州現有班子內部產生了。程一路早晨確認這個消息後,也想了會兒。從部長開始,他對自己就有過一個嚴格的要求,不因爲升遷的事而做任何小動作。這裡麪包括去找領導,特別是找老領導。還有送禮,甚至請客等。這樣幹,得來的位子本身就不乾淨,怎麼能保證你將來在這個位子上乾乾淨淨地工作?
這次南州人事調整也是一樣。即使任懷航,林曉山,包括鄒學農副部長都是程一路的老熟人,也很關心他。但是,他沒有跟他們提到過任何這方面的意思。卞衛東書記是老首長的部下,程一路更是在這個關鍵時刻,避之三舍。也許外界根本不相信這一點。一個從部隊轉業的團長,能從文化局副局長一直幹到市委副書記,僅僅靠自己能行?不可能吧?絕對不可能。程一路也不想爲此解釋什麼。一塊綠地,只要在自己心裡就行了。
鄒學農副部長提完要求後,齊鳴書記也發表了講話。無非是強調要有高度的政治責任感,嚴肅對待民主推薦工作。要嚴格按照省委的要求,把真正德才兼備的同志推薦給省委。這雖然是套話,可是還得說,而且必須認真嚴肅地說。
會場上靜極了,這是民主推薦前的應有的氣氛——嚴肅緊張,纔是高度重視的表現。
推薦表發到了每個人的手中,很少有人馬上拿出筆就填。大部分人低下頭,很認真地在看。上面其實沒有多少字,大家心裡想填上誰的名字,也是早已想好了的。可是都不急着填,而是更認真地看。突然,就像有無聲的命令似的,所有的筆都沙沙地響起來,然後所有的筆幾乎是同時停了下來。推薦表摺好了,大家誰都不問,也不說,慢吞吞地走出位子,把表放進投票箱裡。這一切都是異乎尋常的靜,票進箱後,聲音出來了。也不是問填了誰,而是問:“最近忙吧?”
即使是市直幹部,想天天見面也是不太現實的。何況還有縣裡來的幹部,彼此問候一下,人之常情。有些準備接受考察組談話的部門或者縣領導,手裡還拿着談話的通知。這會兒邊走邊看。談話就在這兩天進行,但是什麼時候找你談,得等候通知。在這個時間內,不得外出,要保證隨時能到達談話地點。
兩百多個領導幹部走出會場,南州人事調整的消息,隨着他們,飛向了四面八方……
這些領導幹部,其實在兩三天前,就已經知道了考察與被考察的對象了。有人不斷地給他們打電話,打電話的人中,有秘書,有同是處級的部門負責人,還有省裡的一些對口單位的領導。打電話的人雖然不一樣,內容卻都一樣,就是某某領導對你一向不錯,你也很支持他的工作,還望繼續支持。某某領導這次可是省某某領導親自點的啊,請支持他。支持他不就是支持你自己?
簡直就是一場官場博弈。
投推薦票的官員們,其實就獲得了一次官場博弈的機會。市裡每天都有會,每個會,無論多麼重要,總還是會有一些部門或者縣裡的領導請假。但是,民主推薦會,卻是想有人來請假也沒有。齊扎扎的,都是一把手。而且坐位子時,儘量往顯眼的地方坐。填好票後,有時還不自覺地向某位正在考察之列的領導笑一笑。這一笑就是打了個招呼:我可是投了你的。將來,如果領導高升了,可千萬別忘了我這一票。一票看起來不起眼,可是大家都不投你,你怎麼過得了半數?何況非此即彼,不投你的時候,就投了你的對手。彷彿長跑,你不超過他,你怎麼能成爲贏家?
博弈的直接結果,是有些人獲得了半數票。博弈的間接結果,是形成了某種相對穩定的官場同盟。
民主推薦會恰恰就是這博弈的集中體現。
會議結束時,湖東縣委書記朱瀟凌打電話給程一路,“程書記啊,我可是對你有想法了?”
“有想法?什麼想法?”程一路問。
“我是有想法。省裡考察這麼大事,你不動聲色。而且,一點工作也不做。你可知道,別人的工作做到了什麼程度?連老岳父都出面了。”朱瀟凌說話乾脆,聲音裡有些替程一路惋惜。
“這也沒什麼嘛。正常!謝謝你啊,瀟凌同志。”程一路不想再往下說了,這事再說,也是不會有結果的。
朱瀟凌卻沒有停止的意思,“還有談話嘛,我們幾個縣委書記可都是……”
“好啦,別說了。我知道了。瀟凌同志。”程一路放了電話,心裡也是很感激朱瀟凌的。他清楚,南州的幹部絕大部分還都是爲了工作的。只要你努力地工作了,他們是能看得見的。特別是這些縣委書記們,他們與市裡的領導接觸得多,於公於私應該說都是瞭解得透徹的。他們心裡有桿秤,只不過這秤暗暗地稱着,不向外公佈罷了。
中午,程一路和齊鳴書記,還有組織部長劉海峰一道,陪鄒學農副部長等就餐。按照規定,中餐是禁止飲酒的,所以就以新鮮的花生奶代替酒水。鄒學農說:“南州是歷史重鎮,在江南省的地位一直很重要。這裡面出人哪!”
齊鳴笑笑,算起來,南州這十幾年已經出了三任副省長,其中一位,至今仍在獄中。從張敏釗之後,南州每況愈下。至於這次……唉!齊鳴輕輕地嘆了口氣。
程一路沒有說話,鄒學農說到省委書記卞衛東,說他下來考察之前,卞書記專門就南州的有關問題找他談話。但是,談了什麼,鄒學農卻不說了。齊鳴故意地往前伸了伸脖子,鄒學農已經茬開了話題,問程一路:“聽說程書記夫人和孩子都在澳洲?”
“是啊,是的,出去好幾年了。”程一路有意識地很輕鬆地答道。
“澳洲好啊,我那孩子下半年也準備過去。到時我可得請程書記夫人和孩子在那邊關照關照。”鄒學農接着道:“年輕人都想出去,其實嘛,出去有沒有必要,也很難說。可是,他們年輕,有選擇的權利啊!”
程一路笑着,說年輕人就是這樣,“我那孩子也是看着外面的世界新鮮,就死活要去。其實,在澳洲的生存壓力,遠遠大於國內。不過,作爲父母,我們得尊重並理解他們的選擇。不然不就死腦筋了?”
齊鳴端起杯子,打斷了程一路的話,對着鄒學農說:“學農哪,咱們也用這個來乾一杯!你們辛苦了。”
大家都舉起杯子,喝得像喝酒一般。齊鳴談到他在發改委時,有一次陪國家發改委的一位領導吃飯。這領導有個特點,到那裡考察,總喜歡在一些單位食堂或者餐廳就餐。那次,這領導是到一家企業去。企業老總知道領導這習慣,就安排在職工餐廳。但是,事先也做了些佈置。領導們來就餐時,餐廳裡除了領導這桌飯,再也沒有別人了。領導問老總:職工呢?老總說:都吃過了。中途領導小解,到餐廳後面一看,職工們都一字溜兒地蹲在地上,拿着空碗,等着吃飯呢。領導一回來,臉就黑了,想發作。嚇得這老總臉也黑了,不知怎麼辦纔好。幸虧當時他在場,他拉住領導解釋說:不是老總要讓職工們餓肚子,而是您不太瞭解基層的情況。您堅持要在職工食堂就餐,老總也只好這樣了。
領導聽了,覺得有理,也就沒再批評這企業老總。後來,過不久,齊鳴到國家發改委聽人說,這領導把這“良好習慣”給改了。
“就是嘛,有時候啊,過分貼近羣衆,其實是脫離羣衆啊!”鄒學農笑道。
齊鳴也笑,程一路低着頭,正在慢慢地品着花生奶。小時候,母親曾用親戚家送的花生,用自家的小手榨,花功夫榨花生汁。那汁是真正原味的,地道的,含在嘴裡,綢子一般潤滑。而這花生奶,顯然是不能跟小時候的花生汁相比了。整個世界都在變,老的東西,就比如剛纔齊鳴書記所講的老領導的習慣,又能留得下多少呢?
吃完飯,齊鳴堅持要自己送鄒部長到別墅休息。程一路和劉海峰也就近開了房間,下午的談話也在湖海山莊進行。考察組不走,考察結果不出來,南州市委的中心工作就在這兒。天大的事,能大過官場上的人事?何況這人事,涉及的不是別的,而是市長。甚至,在齊鳴書記的眼裡,鄒學農在見卞衛東書記時,卞書記說了什麼,更加重要。那也許就是關係到齊鳴的命運的。鄒學農既然透了口風,齊鳴就得想辦法讓他透露得更多些,散發的信息量更大些。這樣,纔好決定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省委一把手的意見,就是方向。工作上可以出點差錯,方向上可是絕對不能有半點失誤的。
程一路稍稍休息了一下,離開了湖海山莊。下午有一個會議,原來安排好了的,是張宜學部長牽頭的大討論第一階段總結會。這樣的會議雖然務虛,但是既然大討論已經開展起來了,程一路在會上的講話也就沿着這個基本思路往前走。他強調了三點:一是要進一步提高認識。二是要靜下心來,在討論中思考。三是要緊密聯繫工作實際,有針對性地開展大討論。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大討論,不是一次兩次了。可是成果呢?說沒有,也不確切,的確有一部分人的思想認識提高了。說有多大,更不確切,空泛的理論學習,和形式上的心得體會,其實只是一種應付。所以,程一路在講話時,重點強調了要緊密聯繫自身工作。“我們開展大討論的目的是什麼?就是要通過大討論來促進工作,來檢查我們工作中的不足,從而達到改進工作、提高效率,優化服務,發展經濟的目的。因此,我建議討論辦開展一項活動:就是每個單位,每個縣都要針對南州當前的客觀實際,提出幾條好的建議和對策。哪怕一條也行。關鍵要有針對性。我看我們的有些幹部,一說對策,第一句就是提高決策水平,強化發展意識。這是對策嗎?不是!是套話,空話,官話。我不希望這次大討論中出現這樣的聲音,我希望都是落在實處,擲地有聲的聲音,是對南州經濟發展能用得上見得着的聲音,是真正關心南州發展從心裡發出的聲音……”
張宜學在總結時重點重複了程一路副書記這一段話,作爲下一步大討論的指導意見。會後,張宜家請程一路副書記參加晚上的一個應酬。程一路說:“學農部長還在湖海山莊,我得過去看看。不然說我不重視啊!”
“這倒也是。到宣傳部這邊來,跟一路書記打交道多了,我覺得一路書記處理問題是相當到位的。難得啊!這次推薦,我看一路書記應該……”張宜學欲言又止。
程一路笑了,說:“服從組織安排吧。都是工作,是吧?”
回到湖海山莊,鄒學農副部長正在和市直領導談話。程一路和齊鳴坐在房間裡,齊鳴突然問:“什麼時候去北京啊?”
“沒有安排。”程一路答道。
“這樣吧,下週我們過去一趟。我正好有事,你也去看看你的老首長吧。”齊鳴望着程一路,這個時候,他提出要程一路一道去北京,而且是去看老首長,意思是很明顯的。
程一路笑笑,“不知道老首長是不是在北京啊。他可是個閒不住的人。”
“先聯繫嘛!一路啊,這個時候,你得更加註意啊。我知道你這人,無爲而治。關鍵時刻還是要有爲的嘛。”齊鳴探頭看了看窗外,又回過頭來,“我是在學農部長和省領導面前一再地介紹你啊,可是,還得……”
“哈哈,這得謝謝齊鳴書記了。”程一路故意淡化了一下齊鳴剛纔的話,起身衝了杯水。
齊鳴當然明白程一路這意思,從到南州來當書記,齊鳴就發現程一路跟他從前認識的程一路,有很大的變化了。也許是南州官場的風雨歷練,程一路變得有棱角了。在很多問題上,他對原則的堅持,甚至超過了齊鳴自己。特別是班子中專職副書記的職數變成唯一以後,程一路在南州官場的影響力,不斷地增大。有時,齊鳴甚至感到程一路不是副書記,而是書記了。作爲一把手,齊鳴心裡自然不是滋味。不過,齊鳴從下到南州那一天起,就打定了要把南州當作跳板,他的目的是省裡。因此,程一路在南州的影響再大,也不會太影響齊鳴什麼。齊鳴需要程一路這樣的能做事能扛擔子能解決問題的副手。尤其是現在,省裡換屆在即,齊鳴能不能如願回省,程一路的作用不可低估。至於王進,齊鳴反覆地掂量了,王進想走在程一路的前面,怕還是有困難的。雖然王進有一個省級高幹的岳父,但畢竟退了多少年了。老幹部嘛,來了,柺杖戳一戳,給他面子。小問題解決,大問題應付。像當市長這樣涉及到全局的大問題,怕也不是老幹部柺杖戳一戳,就能實現得了的。
程一路在南州官場,已經不再是當年齊鳴下派南州時的小樹苗了,他已長成了一棵大樹,枝葉繁茂,根鬚發達了。
劉海峰進來,三個人就隨便談些其他的事。然後談到縣裡的班子。齊鳴說等下個月,要對縣級班子全面進行一次考察。現在有些幹部思想不夠解放,這樣的幹部,要從領導崗位上拉下來。特別是湖東,像這樣的經濟相對發達地區,不能老是滿足於過去,要開拓創新。可是瀟凌同志,就是……
程一路聽出了齊鳴這話後面的意思,朱瀟凌這人,一直從基層成長起來,做事有個特點:強調穩。湖東經濟是南州最好的,南州現有的民營企業十強中,有六強在湖東。湖東其實是半個南州。齊鳴書記曾多次要求湖東,要整合民營企業,做大做強。要爭取上市,走資本發展的道路。可是,朱瀟凌並不這麼認爲。他的想法很簡單:立足國內市場,穩打穩紮。不貪大求洋,求長遠發展。
朱瀟凌這個想法,程一路是支持的。但齊鳴不同意了。不止一次的幹部會上,齊鳴不點名地批評了朱瀟凌。好在朱瀟凌並不介意,他守着湖東這塊經濟重鎮,依然不緊不慢地往前趕着。湖東經濟總體上形勢是良好的,而且程一路私下裡認爲,也是很可持續發展的。
不過,齊鳴書記有這個想法也是可以理解。十強中佔了六席,能上市的公司不願意上市。過分地求穩,也許對湖東經濟發展也是一個制約。一把手要的是看得見的政績,你老是躺在原地,政績從哪兒出來呢?
不出政績的幹部,至少算不得好乾部。
當然,比起那些一味求大求新,唯政績是論的幹部,這種幹部至少可以算得上是一個不壞的幹部。
一些談過話的市直領導,談完後,總要到這邊來打個招呼。只是隨便說聲,基本不談談話內容。最起碼的組織紀律嘛!新來談話的,也會先到這兒來說一下,劉海峰點頭道:“進去吧。”方纔進去。
快五點時,程一路接到莫天白的電話,說有急事找他。程一路出了門,問到底是什麼事,這麼急?莫天白說:“你來就知道了。我在紀委這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