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此言,跪在地上的少年淚花一閃,驀然怔住了,定定仰望着寬大厚重的帷幔,許久,才微微頷首,狠狠抿了抿棱角分明的嘴脣,忽然,挺身而起,表情複雜地凝視了帷幕一會兒,轉身向幕前的黑窟走去。
待至洞口,少年又側目看了一眼懸垂的帷幕,深深吸了口長氣,雙臂一垂,兩掌平地一壓,力道及處,一股奇異的白氣自腳下翻騰而出,瀰漫成雲,一震之間,竟將他整個身軀託載起來,繼而身隨雲移,順向從幽深的黑窟中飄落了下去。
沉沉的黑暗一閃而過,少年緩緩落下,反掌之間,雲團合然一收。
眼前呈現的,是另一處更大的殿堂:昏光照射下,八根粗壯的明柱,分左右兩排,將大殿高高擎起,正中,便是寬闊的主殿,平整的黑石地面上,泛着冷冷的幽光,一直通向正前方高窗下的黑暗之處。
堂上,各大明柱一旁,分別亭立着一位羅衣雲鬢的侍女,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什麼模樣。
主殿兩側的明柱後面,幽暗的高牆上,分列懸掛着八幀靈光圖畫,幽幽光暈中,按畫面的內容看來,左側,依次爲雲影天光圖、大地混蒙圖、男女共浴圖、天帝盛宴圖;右側,分別是五鬼索命圖、羣獸合歡圖、神龜出水圖和百鳥朝鳳圖——這些內容玄奇的圖畫,尺幅巨大,也不知寓意何在。
最近處,也就是少年落身的右邊,分階而起的高臺上,一方翹肩巨案傲然鼎立,後面,置一尊天鷹展翅羅圈椅,背後的堂壁上,赫然是一具魔鬼嘯日的圖騰浮雕!
舉目四望,宏大幽深的殿堂上清冷陰森,若非堂前端立着水衣侍女,當真便如陰魂隱蔽的九幽地界。
當下,少年也不多看,只是繞過了眼前的巨柱,步履傲然地向大殿正前方走去。
周邊幾位侍女一見少年,齊而躬身,柔聲示禮:“少主。”
少年見狀,毫不在意地“嗯”了一聲,繼續前行,當走到最前方時,身子一頓,轉向了一位侍女,輕聲道:“雲袖,近日父王臨政,是否提過那些事?”語音輕微,幾不可聞。
這個叫雲袖的侍女忙躬身示禮,迅速掃了一眼大殿,輕聲道:“回少主,還沒有。”
少年微嘆了一聲,正待轉身,大殿左邊忽然傳來了一串蒼老的乾咳和喘息聲,少年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轉身朝發聲處走了過去。
“喀喀喀喀……“天帝盛宴圖”下面,一方低矮厚重的石門正緩緩打開,少年閃身而入。
這裡,爲一處簡陋的棲身斗室,石門後,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正佝僂着身子打理房室,見少年入內,慢慢轉過了身,幽暗的面龐上,一雙看不清神色的眼睛望了過來,澀聲道:“少主,那事兒,可有變化麼?”蒼老的面龐上,皺紋縱橫,一如起伏的山川。
狹小的斗室內,少年踱了兩步,仰天嘆了一聲。
老婦見狀,便又俯下身來,繼續操持手中的活計,低沉道:“世間的事啊,若亂起來,也是人鬼難測,不過亂起來的只是表面,真正的東西,無論怎樣,也是亂不了的……時候一到啊,自然有人來收拾,就像廢棄多年的老屋,不管怎麼亂,主人一來,都會好起來的……”老婦話未說完,又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幾聲。
少年聽言,兩眼中精光一亮,但隨又暗淡了下去,似在質疑,又像在尋思什麼。
良久,老婦瞅了一下黑幽幽的門口,緩慢道:“不過呀,遇到事兒,要沉住氣,天下無事,庸人自擾,依老身看來,亂的,只是你的心啊——”
此時,少年微微頷首,輕聲道:“老人家說的是,不過,這種受煎熬的日子,要把人逼瘋的……”
老婦聽罷,嘴角一動,緩緩道:“自從老身入殿爲奴,還沒有……”
她話剛開口,踱步沉思着的少年微微一震,急忙轉身,看向老婦道:“老人家,您千萬別這樣說,這其間,雖有往日錐心刺骨的遺恨,但佩兒從小就把您當成自家人看待的,只是父王……”
“自家人?呵呵,”老婦悽然地笑了笑,長吸了一口氣,自釋道:“老身沒有變成刀下鬼,已經是大王開恩了,哪還……咳、咳咳咳……罷了,還是看眼下吧。”
少年雙目一亮,閃了一下半開的石門,暗聲道:“還望老人家指教。”
老婦一聽,慢慢停下手中的活計,側目頓了一頓,道:“什麼指教呵,老身不過是閒嘴亂說罷了,”又接道:“這世上,正爲邪主,邪不壓正,少主飽讀經書,賢達英明,部下又忠心擁戴,自成一體,眼下,亂的是他們,你擔憂什麼呀,只是啊……”老嫗聲音一低:“手裡有寶貝,自己知道就行,不要示人……”
說到此,老婦黯然冷笑了一聲,自責道:“唉,我這老嘴,嘮叨些什麼呵!”擡頭間,沉沉的目光瞟了一眼門口,又轉向仰首思索的少年,道:“少主,老身這些閒話,別往心裡去就是了。”
忽然間,少年如夢方醒,慌道:“哦……老人家,我不懂什麼正爲邪主之類,不過……日後,也許會明白的。”少年說罷,疾目巡看了一眼幽暗簡陋的臥房,長嘆一口氣,道:“老人家,時辰不早了,我……”言畢起身,石門“喀喀喀”幾聲響,少年白衣一飄,信步而出。
在他身後,身軀佝僂的老婦,慢慢轉過了頭來,靜靜地望着少年離去的背影……
陰沉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已落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如泣如訴。
高大的黑塔門口,少年舉目環視了一眼黑石廣場,此時,聲若滾雷的黑兵方陣已收隊返回,空曠的廣場上,紛紛揚揚的細雨,無力地清洗着兵陣留下的濃重氣息。
擡頭,望天,烏雲重重,泰山壓頂一般悠悠低垂着。
驀地,少年目光一亮,忙走出塔門,沐着清冷的微雨,返身朝頭頂上數丈高的拱形門楣望去,上面,橫懸着一塊青灰色的石質巨匾,飄忽的雨簾中,依稀可見“摩雲殿“三方陰刻大隸,形體古拙,蒼勁有力,筆觸轉折之間,隱隱透着不可一世的霸氣。
少年複雜的目光,從巨匾上慢慢收了回來,轉而,蒼涼地嘆了一口氣,又低下頭,靜靜地思索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轉身,向廣場南方疾步而去。
一襲白衣,飄飄揚揚,彷彿昭示着什麼,少傾,斜飛的細雨已將素白的背影洗成了模糊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