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高高的樓層中空落下,那小小的點在眼瞳中急速擴大,最後撞擊在額頭和地面,濺起細碎的水花。
天空總是陰沉,看不到日出和日落,這是鋼鐵遍佈的叢林,找尋不到出路的迷宮。
兩手插在兜裡,漫無目的的前行,沿着黑色而彎曲的街道前行,所見皆是沉默的身影。
自四年前的動亂結束後,蘆笙星域的各行各業都進入下行的衰落的狀態。
起初,只是各個生意人感覺遊客變少,之後是各大公司開始普遍降薪,一些邊緣的小行業開始崩塌。
不過這還不是結束,隨着各個地區的星域抱團,貿易保護的政策在各個星區的實行,蘆笙星域的出口進一步減少,經濟上的寒冬也逐漸蔓延到整個社會。
這裡並沒有豐富的自然產出,也沒有出色的工業產品或強大派系,這裡僅僅是以旅遊風景小有名氣的星域,每逢夏季,清涼的蘆葦湖岸都能吸引不少外來的客人,當地特色的舞蹈、水魚、手工產品,也能帶來不少經濟收益。
而隨着聯邦內部逐漸分裂,環境劇變之下,蘆笙星域這樣沒有硬實力支撐的星域就成了第一批犧牲品,和其他經濟模式不同,旅遊有太多平替選擇,實在不行,本星球的也行,事實上人的一生不過百年,能走完自己出生的星球都不是易事。
水蘆城,蘆笙星域最大的都市,大概有3000萬人居住在這城市圈周圍,無數高樓林立,閃爍的燈光裝點夜晚,即便走在陰暗的巷角,擡頭也能看見各種射向天空的激光畫面,將大地映照斑斕變幻。
“呼……”
呼出的熱氣吹過溼透的衣領,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他一手提起衣領,冰涼的水露沿着指尖滑落,讓他感到幾分清醒。
已經秋天了嗎,突然意識到什麼,他從兜裡掏出個人終端,在不斷劃過的雨珠和水痕中解鎖界面,隨後亮起投影,顯示如今的時間。
【1264年9月26日20:19:49】
夏天已經結束了,在他毫無覺察的時候。
那個記憶中每年都會熱鬧,張燈結綵,歡迎各種遊客,進行各種活動,街道上擠滿人頭的夏天,結束了
可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他蹲在路邊,用手划動着界面,想找個熟悉的朋友出來,傾訴心中的苦悶,發泄有些溼漉的情緒,但那長長的名單劃完,最後也沒選中任何一人。
真的有人願意在這下雨的夜晚出來,只爲聽他說着重複到厭倦的抱怨嗎。
他並沒有那麼好的朋友。
各種遊戲和影視作品中,即便主角再落魄,也會有那麼一兩個朋友,一起鼓勵,然後重振旗鼓,或者拉上主角,幹上一件‘大事’。
但真正的落魄者,只會讓人煩厭,不會有人一直憐憫。
他兩隻手重新插進衣兜,漫步在這冷雨零星的街道,任憑絲絲水珠沿着眉毛劃過。
當一個人被迫獨處時,往往就會陷入回憶,他也走上了同樣的路。
少年時代的他,雖然也很貧窮,但那時無論是他還是熟悉的夥伴,都充滿着對未來的希望,宛如絢爛的潑墨畫,凌亂而富有生機。
但隨着一歲歲的成長,未來並沒像他少年時幻想的那般,迎來精彩的情節,只是仗着年輕,在各種學習和工作的枯燥裡,苦中作樂,覺得自己只是缺少一個機會,缺少一點經驗,將來會有施展才華的那一天。
白色的蘆葦搖曳,清涼的湖水上行船劃過,往來的遊客對着水波上那起伏的夜燈祈願,感慨這裡的景色美麗。
一年一歲,一夏一景
歲歲相逝,年華易老
他的未來有如江面漂游的夜燈,一盞盞熄滅。
一個孩子出生時,有着無限的可能,但這個可能會隨着他每增長一歲,就縮小一些,等到某天他突然驚覺,才發現留給自己的,只有寥寥幾個選項,而那些也從不是他少年時希望的。
腳步停了下來,此刻在他身前的,就是都市裡最知名的‘紅願橋’,據說情侶將彼此的名字寫在同一個紅絲帶上,系在大橋上,就能關係長久。
即便這樣的故事傳說出現在各種旅遊城市裡,依然有人孜孜不倦的相信,願意付出代價,成就心中那一點小小的心願。
沿着長長的橋坡上行,一路上冷風斜吹,絲絲水珠撞在單薄的衣衫上,沒有了鋼鐵森林的籠罩,這裡的風雨明顯更大一些。
身旁只有偶爾的車輛穿過,帶起泥水的聲音,燈光落在地面,水漬倒映出碎裂的白色。
褲腳的布因風緊貼在腿上,冰冷而溼漉,其中還夾雜着泥點的沉重,他一步步的向橋上走去,那紅色的背景燈下,如今只有空蕩蕩的鋼鐵架構,不少繫着的紅絲帶在雨水中聳拉着,僅有少數幾根,帶着乾透的泥漬在微風中晃動,偶爾爲路過的車燈照亮,顯出那早已褪掉的顏色。
過往遊人如織的大橋,現在冷清不已,他的視線轉動,掃過長長的橋面,終於是看到了一對年輕的情侶,兩人穿着簡單樸素的學生裝,靠在一起,小心翼翼的將寫有兩人名字的絲帶系在大橋上。
望着這一幕,他的內心毫無波動,只是有些淡淡的嘲弄和傷感。
或許當年他也該告白,就像那最傻瓜的情侶一樣,在這裡留下自己的名字,這樣今天就能走到那裡,將那根絲帶取下,瀟灑的扔進橋下的河水中。
手指抓着冷溼的護欄,他很想在這裡大聲吼叫,然而因爲不知道說什麼,最後是呼出一陣熱氣,任憑在雨水中冷掉。
反抗,抱怨?他不知道該反抗什麼,抱怨誰,只是感覺未來大抵就和這橋面一樣,只有一眼能望到的下坡道路。
他大概沒犯什麼大錯,也沒碰上什麼好運,只是沿着時代的潮汐緩緩落下,心中的願景依舊停在那高空之中,留戀那橘色的霓虹燈火。
今夜應該是未來最好的一天
他仰頭看着雨珠落入眼眶,之後低下頭,讓那水珠從面頰劃過。
往下的步伐格外輕,彷彿走在隨時破裂的雲端,這橋面的道路也越來越冷清,之前那系掛絲帶的情侶也消失不見。
他沒有去處,只是沿着腳下的路一步步往下,不願看遠處的燈火。
這是很大的都市,繁華無比的都市,但依舊讓他寒冷的都市。
沿着雨幕中的道路,他恍惚的前行,穿過街道,走過依舊亮着燈的高檔商店,穿行在黑夜,只有路燈偶爾照見他的頭髮,讓他看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不斷的穿行,不斷的漫步,沒有盡頭的前進,體溫也越來越低,或許找一個落腳地方會好些,可這會逐漸冰冷的身軀,反而讓他迷戀,不願清醒。
路過不知多少個街頭,腳下的道路依舊沒有盡頭,就像高空中的廣告那般,這是匯聚3000萬人的大都市,可供無數人生活的繁華都市。
最後,在一處下行的坡道上,他終於一腳踏空,身體翻滾下去,腦袋和鼻子磕在地上,天旋地轉的痠痛讓他蜷縮在泥水中掙扎,舔舐着帶腥味的嘴脣,數次失敗後才緩緩撐着身體艱難爬起,腳步一瘸一拐的扶着護欄前進。
記憶中那健步如飛的身體消失不見,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的模樣就和以前那些看着可憐的老人一樣,滑稽而好笑。
“呵——”自嘲的笑着,他眼瞳怔怔的看着眼前小道,手指抓着護欄,用那冰冷的金屬觸感讓自己清醒幾分。
“艹”
“呃,呵呵,哈哈哈。”難聽的笑聲在這夜色中消散,格外酸苦。
支持着走了近百米,他的腿部稍微恢復,可以不用一直扶着護欄,這會他也重新站在道路旁,看着遠處的大車在雨幕中過來。
明亮燈光讓視野眩暈,他心中升起一絲奇怪的念頭,不過很快又壓了下去。
還不至於……
他甩甩頭,讓自己清醒振作幾分,掏出個人終端,尋找最近返程的路。
居然這麼遠,看着一旁顯示的高昂打車費,他緩緩放下個人終端,再次腳步緩慢的走入夜色。
近乎凍僵的手指插回衣兜,他邁着溼漉漉的步伐,再次低頭穿行,彷彿那地上的格子花紋就是最值得欣賞的風景。
夜很深了
路邊亮着燈光的商店和建築越來越少,路上也越來越安靜,僅有夜空中偶爾傳來的螺旋槳聲響,那是廣告飛艇的痕跡。
他並非嬌生慣養的人,但在這冰冷的雨幕中前進,體力也慢慢耗費到盡頭,這讓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每次邁動都帶着疼痛和沉重,身體的重心也難以維持,開始搖搖欲墜。
不行了,他必須找個地方休息,恢復體力。
不過當他環顧四周時,這裡已經是城中偏僻的郊區,甚至路燈都格外昏暗,或許是出於某種潛意識的心理作用,他沒有走燈光明亮的大道,刻意選擇了人少的偏道,這也造成當下的苦果。
只能繼續走了
懷着這樣的想法,他休息片刻後,艱難起身,再次沿着道路前進,有如拖着失敗的餘生。
黑色的天幕,凍僵的手指,發抖的身體,涼透而麻木的雙腿,一切都很不好。
他看到了遠處路邊燃燒的小小火焰,那折在一起的紙頁在橘黃的火光中掀起,然後飛起,又很快落下。
眼瞳中只剩下那小小的火焰,他近乎癡迷的向那個方向挪動,直到手指觸及那滾動的火焰,高溫的燙疼讓他再次醒來,不過這會他已經有些恍惚了。
眼前的一切宛若崩塌,撞在溼冷的大地,耳朵貼在嘩嘩的水流中,只有雜音充斥其中。
一雙手試圖將他扶起,可這會他已經完全失去體力,無法再配合,讓這個過程格外艱難。
接着,又多了幾雙手,共同將他緩緩拉起,又小心的擡到沒有雨水的地方,期間他應該聽到了說話的聲音,可惜他已經沒有精力分辨了,眼簾也格外沉重,讓他擡不起來。
黑暗中不知過去多久,期間似乎有陣溫暖的觸感包裹身體,讓他沉沉睡去,等他再次恢復意識時,感覺身體有些溫暖,還能聽到一陣輕微的低語祈禱聲。
“願四方之風庇護,手持鼠尾草的少女拂去疼痛,爲末路之人指引唯一的提燈……”這樣的禱言是他第一次聽說,但其中的一些關鍵詞並不陌生。
他蠕動乾渴的喉嚨,試着緩緩坐起,這樣的舉動自然引來旁人的注意,很快就有人將他扶起,並給他準備了一杯加了糖的溫水。
廉價的純淨水混合着剛放入的白糖顆粒,有種還未化開的甜味,並不像成熟的工業飲料那般可口,不過依舊讓他迷戀,喝完一杯,他又喝了一杯,之後才緩緩放下杯子。
這時他發現自己應該是在一個破舊的倉庫裡,這裡甚至沒有通電,牆壁也佈滿灰黑的黴點痕跡,不過這裡卻很溫暖,有人將漏風的窗戶堵上,在他身邊也有一羣身着黑色衣袍的人,他們看着男女都有,大概二十來位。
“你們?”他很想問對方是誰,但又感覺有些不禮貌。
“謝謝你們。”他發自真心的感謝。
“沒事。”一位有着絡腮鬍的老人幫他蓋好身上的毯子,隨後讓開身位,讓一位較爲年輕的女子來到他身前。
這名女子看着大概20來歲,容貌普通,說不上好看,只是那對黑色的眼珠在橘色燈光中很是有神。
見他醒來,這名女子握住他的手,爲他傳遞來一股溫暖的魔力,治療身上的傷痛。
“現在好點了嗎?”他感受身前女子那誠摯的善意,這讓他宛如直視太陽,不敢擡頭。
“我好了很多。”他深呼吸裡略帶顫抖,感覺身體這會確實好了不少。
之後女子和周圍的人告訴他事情經過,原來是他們在道路邊做祈禱儀式時,碰到了昏倒在雨水中的他,就將他擡到了這裡,並幫着更換了溼漉的外衣,蓋上了毯子,並進行了簡單的治療。
“祈禱儀式嗎……”他想不起今天是什麼節日。
“是的,爲那些貧苦而艱難的人祈禱。”說到這裡,他在女子眼中看到了少有的虔誠,這樣的神情,讓他有着幾分陌生新鮮。
如今的時代裡,很少有那種真正的信徒了,因爲大家都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如果僅僅是力量強大,那大概‘金焰之花’伊賽妮莎就是最知名的神祗。
“‘金焰之花’伊賽妮莎大人很偉大,不過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光彩的人身上,而不是我們這些默默無聞的塵埃之人身上。”一名男子開口。
“那你們信奉什麼呢?”他突然好奇起來,又想起之前聽到的幾句禱詞。
“我們信奉永遠的搖籃之翼,洛蘭希爾殿下,她是所有貧苦者的庇護者,永不拋棄和嫌棄的仁慈者,也唯有她不會忘記我們,永遠爲我們留有一席安寢之地。”
當說到那個名字時,他在現場人眼眸中看到了閃閃發光的希望,那是對生活的堅毅和相信,熾熱滾燙的信念。
爲什麼,他們會相信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數千年的那個人,那個早已在時光裡暗淡的名字。
他不明白,只是覺得鼻子有些酸楚。
這肯定是邪教吧,那位殿下早就不再回應人們的祈願,永遠的沉睡在艾竭卡之海,不再醒來。
“我……”他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沒說。
“沒事的,再休息一會吧,之後我們會幫你回家。”
“我沒有錢。”如果是想騙他錢財的邪教,那就算了吧,他不是剛出社會的青年,不懂人心險惡。
對方搖搖頭,握住他的手,再次說出那誠摯的話語。
“我們會幫你的,即便沒有報酬,或許這很奇怪,可我想如果是那位殿下,她也不會放棄我們每一個。”
“個體孤獨而又弱小,但倘若他們聯合在一起,相互信任,相互溫暖,就會獲得莫大的勇氣。”
是這樣的嗎,這樣的話,其實出現過在無數文學和影視作品裡,但唯有今天,真正擊穿了他的心防。
“你們真的相信嗎?”看似在問對方,又彷彿是在問自己,你還願意相信那個早已消逝的身影,那個早已破碎的夢想嗎?
“我相信。”
“即便所有人已背棄曾經的理想,但那依舊是照耀整個時代,溫暖無數人的信念。”
“歌姬只是賜予少數人的禮物,而我們最終能依靠的,依舊只有自己的雙手和同伴。”
冷寂的雨水依舊落在這座都市,穿過高樓之間的空隙,撞擊在黑色的大地,寒風中的街道孤寂蕭瑟。
小小的火苗在破舊的房屋裡微微搖晃,溫暖那滿是傷痕而孤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