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沒有情人的男女而言,二月十四日是一個觸景傷情的日子。這一天,整個城市的情侶如同雨後春筍般呼啦啦全部冒了出來,捧着玫瑰拿着巧克力滿大街秀恩愛,讓那些年年想要告別單身卻每年都還“剩”着的人心頭添堵。
二月十四也是“情人去死去死團”的聖戰日,顧名思義這個社團便是將全天下有情人都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雖然大家都是以脫團爲最終目的,但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總得有個地方給那些心頭堵得難受的男女發泄發泄怨念,所以你不認識我沒見過你的網絡便成了最好的苦水傾倒池。從零點開始直到喬以真下班,社團的怨念牆幾乎每分鐘都有新帖出現。
喬以真也寫了一張,狠狠罵了一頓劈腿的前男友,千瘡百孔的心靈總算貼上了一塊麪積不大作用卻巨大的創可貼。分手那天她本該指着臭男人的鼻子斥責他忘恩負義,結果哽咽得說不出話,只是嗚嗚咽咽一邊哭一邊鄙視自己,把罵人這回事忘得一乾二淨。
大半年過去,喬以真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關於萬家明感情生活的傳言。最近一則新聞是他馬上就要結婚了,正和女友甜甜蜜蜜裝修房子。和大學同學戀愛的一大壞處就是兩個人的朋友圈子互相重疊,分手之後她依然能夠知道前男友的種種。總之這個消息讓喬以真輾轉反側好幾晚沒有睡好覺,滿腦子琢磨着千奇百怪整治偷情男女的法子,想到解恨處便把腦袋縮進被窩裡暗爽,彷彿真的看到他們遭受了報應。
喬以真曾經堅定不移地相信萬家明是世上最後一個不會出軌的男人,畢竟他們有着從大學到工作至少九年的感情基礎。可惜現實給了她鮮血淋漓的教訓,原來不管一個男人帥不帥有沒有錢,只要給他機會他肯定會劈腿。有些男人看似忠厚老實,不過是經歷得誘惑不夠多或者背叛的成本過高而已。和萬家明分手以後,喬以真後知後覺想起了遠走英倫的好朋友歐楠掛在MSN頭像旁邊的簽名——相信男人的誓言,豬都能飛上天。
她就是和豬相比顯然還侮辱了豬的智商的女人!喬以真現在明白了一個真理:如果男人千方百計尋找理由不肯和你結婚,那意味着他不過是把你當作備胎。虧她還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纔沒留住他的人,想不到分手不過兩天就見他堂而皇之帶着新歡出雙入對,她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外面早有了別人。
其實喬以真見過那個橫刀奪愛的第三者——青春活潑的80後美眉,一口一個“姐姐你好有氣質”、“萬大哥對你真好”把以真吹捧得飄飄然,還熱情邀請她經常來玩,現在想想那時他們就已暗渡陳倉,說不定在背地裡還要笑話她是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的傻瓜。
九年感情不堪一擊,喬以真不知道自己還能相信什麼。
2007年2月14日,與萬家明分手後第一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她賭咒發誓要開開心心度過。
擁擠的地鐵車廂塞滿了趕着赴約的男男女女,隨着每一站乘客上下,總有很多束玫瑰凌駕衆人頭頂成鶴立雞羣之勢,喬以真閉上眼睛聽音樂,眼不見心不煩。
她有一個聚會,某交友論壇組織的單身party,在淮海路一家著名的酒吧。喬以真循規蹈矩活到二十九歲,從沒踏足過風花雪月的聲色場所。她握着鼠標在“報名”按鈕旁來來回回下不去手,促使以真點擊報名的原因是再次刷新後發現只剩兩個名額給她猶豫了,時間緊迫不容許她思考後果以及連鎖反應這些有的沒的,反倒容易做決定。
Party入場時間訂在十點,夜生活恰好拉開序幕。喬以真難得夜裡超過九點半仍在大街晃悠,站在街頭茫然了好一陣子才慢吞吞再次挪回逛了兩圈的百貨公司,假裝對化妝品興趣盎然,站在安娜蘇的櫃檯前研究五顏六色的彩妝。
情人節商場促銷活動本就不少,三天後又逢春節雙喜臨門,各大品牌紛紛推出了誘人的折扣價。喬以真先是被廣告紙上印刷的玫瑰狠狠雷了一把,又被身邊川流不息手拉手的情侶刺得渾身發冷,忙不迭閃出店堂朝酒吧走去。
燈火通明的淮海路熱鬧程度毫不遜色於南京路,到處是出來消化的被情人節重重斬了一刀的戀人們,她卯着勁兒超越過前方的情侶,卻不料更前方仍然是數不清的甜蜜戀人。喬以真頗爲泄氣,翻着白眼心想還讓不讓人活了,不帶接二連三這樣刺激人的。
磨磨蹭蹭到了酒吧門口,已經過了十點。喬以真拉開沉沉的彈簧門,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出現在眼前,樓梯兩旁的牆壁張貼了好萊塢不同時期的電影海報,說不清從哪裡來的七色光源投射在這些海報上,增添了幾分魅惑迷離,剎那有種時光流轉的感覺。
喬以真朝下面走了兩步,剛好停在她最喜歡的《羅馬假日》前——嬌俏甜美的奧黛麗•赫本坐在自行車後座笑容燦爛,手握車把的格里高利•派克風度翩翩,宛如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她很愛很愛這部電影的結局,相愛着分離並不是悲劇,比起在現實中磨損的愛情要幸福無數倍。
她站在樓梯口,神思恍惚回憶大學時代與萬家明在圖書館視聽室看《羅馬假日》的情景。往事刻着純真的烙印,他們確確實實真切愛過。喬以真沒辦法把過去一筆抹煞,即使“過去”對比“現在”讓人無能爲力。
事態發展偏離她預想的軌道,她肯定今天晚上剩下的幾個小時自己怎麼都開心不起來了。轉個身,喬以真邁開步子跨上臺階,她打算乖乖回家睡覺以應付春節長假前最後幾個工作日。
推開門,與外面準備拾級而下的一個男人打了個照面。雙方似乎都覺得有些眼熟,於是雙雙停下腳步定睛細看,幾乎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
“喬以真。”
“蘇茂昌。”
人生何處不相逢,小學同學也要過情人節呀!
蘇茂昌和喬以真在二十多年前是同班同學,小學。大前年國慶節小學班長姚雪娟依靠網絡的力量找到了散落城市各處的同班同學,興致勃勃組織了一次聚會,蘇茂昌和喬以真便是當日出席聚會的人之一。
小學同學聚會大概是世上最富有喜劇色彩的一種重逢。爲了這次久別重逢的盛會,姚雪娟特意翻出了壓箱底的小學畢業照。每當有一張陌生面孔帶着惶恐與好奇飄進包房,首先需要指認畢業照上哪一個“挫得可以”的人是自己,而一旦他或她報出名字,在座的人莫不用恍然大悟般的語氣驚歎一聲“哦!”。這個場面頗富喜感,以至於衆人情願憋着不去洗手間也不願錯過最激動人心的一幕。
蘇茂昌走進來的時候引起了到場女士一陣小小的騷動,當他指着照片上某個矮胖小子說出自己的名字,大家不約而同發出了嘖嘖讚歎。喬以真更是來了句總結性發言:“原來男大也十八變啊!”
一句話說得斯文帥哥忍俊不禁,順理成章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了下來,用玩笑的口吻回敬道:“想必在這位同學身上已經充分驗證了‘女大十八變’的真理,我居然認不出你是哪個醜小鴨了。”
其他人都在哈哈大笑,唯獨喬以真心裡不太高興,覺得這男人氣量忒小連一句玩笑也開不起。“喬以真,”她拿着班長遞過來的照片指給他看角落裡的自己,“就是這個醜丫頭。”小學時的她長相平平,不醜也不算好看,屬於沒什麼存在感的人物。她心想告訴你我是誰你也未必想得起來。
出乎她意料之外,蘇茂昌偏就想起了與她有關的事,手指輕點照片笑得溫文爾雅。“喬以真,我記得就是你給我起了‘四眼胖田雞’這個綽號。”經他一提醒,大家好像都從腦海深處挖出了這件陳年舊事,異口同聲道:“沒錯,是喬以真先這麼叫得。”
她也想起來了:當年上學途中會經過茂昌眼鏡店,她看到蘇茂昌的名字和眼鏡店招牌上的文字一模一樣,再加上他體形臃腫動作笨拙體育課跑步還姿勢怪異,便一時貪玩背地裡用“四眼胖田雞”代稱。想不到一傳十十傳二十,沒過多久全班同學都用上了這個綽號。蘇茂昌爲此狀告到班主任那裡,害得她在班會上作了深刻檢討。
那大概是喬以真循規蹈矩人生中唯一一次作檢討,都是拜這位心胸狹窄的男士所賜。想到昔日舊恨,她更不樂意搭理蘇茂昌。即使散場時他主動和她交換了手機號碼,還有幾個同坐地鐵的同學也說他似乎對她有好感,喬以真一概當作耳旁風吹過拉倒。
彼時她與萬家明同居,一門心思準備將來嫁作萬家婦,對其他男人毫無興趣。現在,喬以真自嘲地笑了笑,往事果然是最不堪回首的玩意。
蘇茂昌對與她相逢頗感意外,那次同學聚會後他聽說喬以真有了男朋友並計劃結婚,便打消了繼續深入的念頭。想不到在有情人普天同慶的日子,竟然會在舉辦單身活動的酒吧門口遇見她。
他不方便過問喬以真的私生活,雖然他們是老同學但一點交情都沒有。自從聚會後他們再無聯絡,此時也只能嘆一句“世界真小”,他們竟參加了同一個社團組織的活動。
看他吞吞吐吐半天開不了口,喬以真大大方方承認:“我現在單身。”她的主動化解了蘇茂昌的尷尬,能跨越時間變成天長地久傳奇的男歡女愛並不多見,分手、離婚司空見慣,於是他八卦地追問“Why”,彷彿他們已熟悉到可以隨便拿私生活開玩笑的地步。
“他有了別的女人。”喬以真神情淡然揭開傷疤,側身讓出空間,“我不參加這個活動了,你去吧。”說完,點了點頭當作告別,舉步朝外走去。
走出兩步,蘇茂昌追了上來與她並肩同行。“與其同陌生人聊天,不如我們老同學敘敘舊,你覺得我這個想法怎麼樣?”
喬以真停下腳步,認真而專注地盯着蘇茂昌那張被淮海路七彩霓虹映照得有些曖昧迷離的臉。她早就過了不諳世事的年紀,很容易就解讀出他的潛臺詞——與其和陌生人共度良宵,不如找一個知根知底的人更爲安全。
道德觀在堅決抵制一夜情,可是蘇茂昌的長相符合她的審美再加上情人節刺激得神智略微失常,他的提議讓她躍躍欲試。不過矜持仍然有必要,正如慾望必須穿上衣服先僞裝成正人君子,喬以真半真半假暗示自己口渴,他立刻心領神會提出找個咖啡館小憩片刻。
在不少美國電影裡都會見到星巴克那條著名的綠色美人魚,雖說充其量也就代表着同肯德基、麥當勞相似的美式快餐文化,可依然是僞小資們首選的約會地點。蘇茂昌和喬以真不可免俗地來到百盛對面的星巴克,如同他們自個兒心裡設想地那樣店堂裡坐滿了人,蘇茂昌微低了頭看着喬以真的眼睛問道:“現在怎麼辦?”
她咬着嘴脣裝作苦思,心想這男人真狡猾,竟然一臉無辜等我自投羅網!她沉住氣一聲不吭,抱着“敵不動我不動”的宗旨跟他耗上了。喬以真拿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發現蘇茂昌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好似有大把無聊時間足夠等到她的答案。
她啞然失笑,覺得自己和他的表現相當無趣。雙方俱是成年男女也清楚大家心中所想就是快點上牀,都到這份上何必再裝純情。她咧嘴一笑,主動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淺笑盈盈提議:“那麼,去你家?”
斯文儒雅的男子用溫柔似水的目光從兩人身體接觸的部分撫過,令她猛然心如鹿撞。喬以真暗自讚歎蘇茂昌足夠專業,居然讓她一瞬間錯覺他們真的相愛着。
也許這樣,一會兒她纔不會後悔得打退堂鼓。
蘇茂昌的新家落戶靜安區,這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地理區域名詞。當上海房價以離譜的速度飆升到令人咋舌的恐怖價格後,能夠在市中心黃金地段購買一套居處代表着不容小覷的經濟實力,儘管這只是一套小戶型住房而且他可能還揹負着巨大的還貸壓力。
房間雖小卻收拾得井井有條,若非他們目的明確爲了一夜情而來,喬以真肯定會懷疑這個愛乾淨身上灑了香水的單身成功男士是不是Gay。她把身體深深埋入單人沙發裡,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環顧小而精緻的客廳。蘇茂昌拿着一杯紅酒走過來遞給她,順勢坐在沙發扶手上挑起話題:“讀小學的時候,我對你印象深刻。”
“Come on,我不就是給你起了一個綽號,至於嗎?”她不以爲然,再次確認他是個小氣鬼。
他笑着搖搖頭,笑容有些曖昧不清。“當然是很嚴重的問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克服心理障礙?”
她傻愣愣地瞧着他的臉,不知他話裡究竟幾分是真。想想她從小到大被人起過無數個外號,還不是心智健全地活到了二十九歲,不由嗤之以鼻:“沒想到你這麼脆弱,蘇茂昌。”
“因爲,我媽一直誇我帥。”他的回答讓喬以真把嘴裡的紅酒一口噴出老遠,拍着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地球太危險了,同學,還是回火星去吧。”
蘇茂昌下意識看了看雙手,好像被她說得開始擔心自己變成了電影裡奇形怪狀的外星人。“什麼意思?”他迷惑不解地追問。
她一下子語塞,對這個與自己腦波不處於同一振幅的男人不知如何解釋,悶悶不樂將剩餘的紅酒一氣幹下。藉着酒勁,喬以真一把扯住蘇茂昌白淨的襯衣領將他拉到面前,兩片紅脣不由分說貼了上去。
很快,由他接過了主導權。出乎喬以真意外,這個不懂幽默爲何物的男人接吻技術異乎尋常的好,讓她情不自禁期待他的另一種“技術”了。
道德觀在這一刻徹底陣亡,慾望踩着它尚未冷卻的屍體高歌猛進。她清楚地明白這一夜無關愛情,他們只需要好好享受肉體帶來的慰籍。
無奈這份理智在看到步出浴室的男人□□的上半身時還是崩潰了,喬以真抱着膝蓋縮到牀角落裡,瑟瑟發抖的肩膀令她看上去十分可憐。
蘇茂昌嘆口氣在牀沿坐下,柔軟的牀褥陷下去一大塊,無形中拉近雙方間距。“做之前,我一定會再次確認你是否願意。”語氣淡然,彷彿在怪責她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出爾反爾的人確實是她,她理虧地垂着頭不敢說話。即使脫光身上衣物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依然顯得溫文儒雅的男子半轉過頭,給了一句安慰:“沒關係,我能理解。”
“對不起。”她吶吶吐出三個字,忽然眼眶溼潤。擡起頭,眼淚在頃刻之間爬滿她的臉,將他嚇了一大跳。
蘇茂昌默默看着小學同學在自己牀上號啕大哭,把眼淚鼻涕可能還有口水一股腦兒擦在他剛剛新換的枕套上,額頭青筋直跳。
他想把製造噪音的喬以真扔出房門,但是基於人道主義考慮,他打消了對一個弱女子採取如此暴力手段的想法,反而快速穿上睡衣然後坐到她身邊,關切地遞上了紙巾盒。
“這九年到底算什麼啊?”喬以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纔把幾句話說完整。“要不是這無情無義的混蛋,我犯得着和你一夜情嗎?”
他像是深有感觸,頻頻點頭。待喬以真浪費了大半盒紙巾哭聲漸漸低下去,他摸摸她的腦袋無比嚴肅說道:“一隻雞蛋無論外表多好看,一旦發臭了就只能扔掉。”
“嗯?”她沒聽懂他的意思。
“壞掉的愛情就像臭雞蛋,能扔多遠就多遠!”
喬以真望着一本正經的蘇茂昌,突然覺得這個男人也許並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