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在國慶長假過去兩天後回到上海, 避開了返程人流高峰。他帶了一大包家鄉的土特產給部門同事。Vivian到開發部處理事務回來時用紙巾託着一把好吃的,站在喬以真身旁細聲細氣問她午夜有沒有給她帶禮物。
她正喝着水,聞聽此言差點被嗆到。喬以真定定神, 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淺笑, 反問道:“又不是過生日, 他爲什麼要送我禮物?”
喬以真假裝不知道午夜帶了禮物給部門同事, 回家的路上絕口不提這事。她有一點點小受傷, 原來自己在他心目中不過如此。繼而想到發給他的那條短信,立刻又輸了一截氣勢,懷疑他十之八九打算和自己劃清界限以策安全。
到了路口, 她打起精神用歡快的語氣說“再見”,轉身準備往另一個方向走, 他叫住了她。
“Joyce, 等一下。”
她回過頭, “嗯?”
午夜的臉紅了,他吞吞吐吐說道:“我, 我帶了,一份禮物,給……”頓了頓,那個“你”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尷尬萬分的他一邊卸下揹包拉開拉鍊拿出禮物,一邊尋找合適的對象, 所幸讓他想到了。“給伯父伯母的。”
喬以真被這個意外之喜弄得心裡甜絲絲的, 自然不去計較他臨時把送禮對象改成自己父母。雖然高興得半死, 嘴上卻還得客氣兩句, 畢竟她還沒失去理性到了以他女朋友自居認爲收禮物是理所當然這個地步, “唉呀,你太客氣了。難得回家一趟還特意給我爸媽帶禮物, 怎麼好意思呢。”她假意推辭。
情商指數依舊原地踏步的午夜當真以爲喬以真不肯要,連忙勸她收下:“上次到你家,承蒙伯父伯母盛情招待,你代我道謝吧。”
她偷偷樂了,心想這個男人單純得真夠可愛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伸手接過禮物,一個剛剛浮現腦海尚來不及思索可行性的念頭衝口而出:“明天我請你吃飯。”
“啊?”習慣成自然,他追問了一句“爲什麼”。
請你吃飯就吃飯,問那麼多幹嗎!喬以真差點就這麼吼出口了,總算及時想到得裝淑女,急忙剎住。她輕輕一笑,神情帶幾分神秘,說了兩字:“保密。”
轉過身,擡起手朝背後的他揮了揮,“明天見。”
心情愉悅的喬以真一路哼着歌回到家,隨手把袋子遞給替自己開門的馮舒蘭。“媽,這是同事從老家帶來的野山菌菇,送給我的。”
“上次幫你修電腦的同事?”馮舒蘭饒有興致地問道。
平時根本沒聽到馮舒蘭和喬嶽討論過午夜,她想不到母親還記着他,不免有幾分詫異。“我還以爲你忘了他呢。”
馮舒蘭的笑容也有些神秘。對於這麼多年裡喬以真帶回家的第二個男人,她和丈夫未雨綢繆自行設想了未來的無限可能。在他們認爲喬以真絕不可能把交情一般的異性同事帶回家裡,哪怕是有求於人。
喬嶽早就摒棄了門戶、地域成見,甚至準備好了資金打算替未來女婿負擔房款首付。或許連喬以真自己都未曾察覺,隨着她的年齡越來越大,父母的擇婿門檻也相應越放越低。他們比她更早地認清現實,女人的年紀與她在婚姻市場上的機會成反比。即使很多大齡單身女郎收入不菲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但是當她迴歸結婚之路就不得不正視“成功男人配年輕小女人”這一普遍現象。
當豆蔻年華的女孩打着真愛的旗號紛紛嫁給比自己年長几十歲的男人,一個不年輕不漂亮的女人既然無法贏得價值鏈更高一層的男人,那就只能往下尋找機會了。
靦腆老實的午夜給喬嶽的印象相當不錯,他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比喬以真小四歲,那正是喬嶽唯一不能接受的底線。
馮舒蘭和丈夫想法不同,作爲一個婚姻生活不太如意的女人,她希望女兒能找到真心相愛的人過一輩子,不要延續自己的遺憾。
“哪天請小午到家裡吃飯,謝謝人家的禮物。難得他回家一趟還想到給你帶禮物,不容易。”馮舒蘭笑盈盈提出建議。
喬以真左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母親的笑容背後藏着陰謀。她趕緊聲明:“我們是普通朋友,請他在外面吃一頓就可以了。”
“哦。”馮舒蘭並不堅持己見,讓她去廚房洗手準備開飯。等她轉過身,才施施然送上一句:“記得哦,千萬別欠了人情不還。”
拜母親大人的叮囑所賜,喬以真想假裝忘記請客都不可能。上班時遇到午夜,她先代表父母感謝他的禮物,順勢提出一起吃飯。
“好啊。”他一口答應,絲毫沒有客氣推辭之意。
喬以真鬱悶了,歪着腦袋將他橫看豎看,困惑地說:“午夜同學,以我對你的認識,我本來以爲你會婉言謝絕。”
嘴角微挑,略帶幾分邪魅的笑容讓她莫名心跳加速臉蛋發燒。喬以真悄悄咽口唾沫,希望他不會發現自己丟臉的反應。
“爲什麼要謝絕?”午夜神態輕鬆,攤開雙手聳聳肩,“我沒準備晚飯,有人請客正中下懷。”
“也就是說隨便哪個人請你吃飯,你都很樂意了?”她忽然心情不好,連帶着語氣也尖酸起來。戀愛初期患得患失的毛病在喬以真身上提早出現,儘管眼前這個男人到目前爲止尚無名分,在她心裡卻已將他視作“我的”。
可怕的想法!意識到這一點的喬以真驚慌失措,嚴正警告自己切勿重蹈覆轍。她並非輸不起的人,但總不能跟中國男足一樣屢戰屢敗永無出頭之日吧。
午夜嘴角的笑痕漸漸擴大,眼中掠過一抹溫柔。喬以真眨眨眼,自我說服是錯覺。
他掏出門卡,放到讀卡器上,機器發出“嘀”聲掃描通過。門開了,午夜回頭,一本正經爲她答疑:“Joyce,我的出場費很高。”
什麼?她愣住,眼睜睜看着他在關上的玻璃門後衝自己得意地笑笑,揮揮手朝另一邊走去,心如擂鼓。這個傢伙,難道就是通常意義上的“悶騷男”?
她腦袋裡兵荒馬亂,方纔的警告自動化爲一縷輕煙不知所蹤。喬以真丟臉得承認,她被他帥氣迷人帶點邪惡的笑容“電”到了。
假如,如果,萬一他對我有意思,我能接受姐弟戀嗎?她問自己。
這個問題總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容易回答,只要實事求是正視內心最真實的感情就可以了。
她的答案,顯然是“Why not”。
他破壞了她所有的戀愛規則:不接受外地人、不可以姐弟戀、不能要長得太帥的。料不到書上說得都是真的——喜歡就是喜歡,無法可依。
喬以真和午夜下班後去了住處附近很有名的一家烤魚店,拿了號碼坐在門口邊聊天邊等位。不知何時上海人流行起了吃烤魚,再經電視臺美食節目一番宣傳,頓時呈火爆趨勢。有些店噱頭十足,搞出了五六種口味供食客選擇,他們去的這家店便是如此。
喬以真把菜單遞給午夜,問他喜歡重慶麻辣味還是成都香辣味。午夜拿過菜單,首先被底下血紅一行“吃魚的女人更漂亮,吃魚的男人更聰明”逗得呵呵直樂,笑着問她是不是爲了變漂亮些才提議來吃烤魚。
喬以真白了他一眼,心想這男人EQ真低,居然不知道女人最忌諱被人說不漂亮。她沒好氣地撇撇嘴,說道:“我很窮,只請得起烤魚。”
他當真了,立刻表態:“這頓我請。”倒讓她不好意思起來。
“我說你這傢伙到底是裝糊塗還是EQ太低,竟然連玩笑話也聽不出來?”喬以真無奈地嘆氣,“有時候覺得我們好象生活在不同空間似的。”
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沒多久便撐不下去了,神情鬱郁苦笑道:“我的前女友也這麼說過,我和她活在兩個世界。原來我以爲是她的問題,但現在看來百分之九十是我做錯了。”
“我……”她哪裡想到世間巧合有諸多雷同,包括言語。
失戀時草草處理的傷口再度綻開,底下原來已潰爛發膿,枉費他一再自我催眠失戀並非世界末日沒什麼大不了。肖蕾蕾是他的初戀情人,即使結局再如何不堪,依然在他心裡佔據了重要地位。
“我以後不會再這樣愛別人了。”他忽然開口,打破沉寂。午夜沒有看喬以真,他擡着頭仰望墨黑色的天空,有一顆星星的亮光冰冷得刺眼。“愛人是一件辛苦的事。”
她看不見他眼中的悲傷和蒼涼,只能依靠聽覺傳達給大腦的訊息研讀此刻他的心情。這個爲情所傷的男子,他讓她不可抑止的心疼以及深深的遺憾。
他和她的時間,從出生那一刻開始便已錯過。
對愛情失望的男女,恐怕沒有多餘的熱量能再給彼此溫暖。受過傷的人會變得自私,愛自己多一點天經地義。
午夜決定忘記肖蕾蕾,包括她帶給自己的傷痕。他曾經想過離開,去另一個沒有肖蕾蕾的城市開始新生活。可是喬以真讓他明白無論躲到天涯海角,只要心裡沒有真正放開,他仍舊不會開心。
往事就象一根刺,不連根拔起,就只能任它與血肉相連。
十月中旬的上海進入秋季,天氣漸漸轉冷。不習慣上海氣候變化的午夜成爲辦公室感冒大軍中的一員,在連續幾天加班抵抗力下降的情況下不幸病倒,早上爬不起來了。
他掙扎着給部門經理Tony發消息請病假,一不留神選錯了收件人,發到喬以真的號碼上去了。他沒有察覺,直到收到喬以真的回覆。
“幫你轉發給Tony了,看來你病得不輕。”
午夜轉到已發送訊息中查看,果然前一條短信發給了喬以真。他百思不解這一烏龍事件究竟如何發生,回了她一句“謝謝”。
“看過醫生沒有?吃過藥嗎?”在他再度陷入昏睡前又收到了她的消息。
他想回復,奈何眼皮沉重地擡不起來。
喬以真一直沒等到他的短信,打電話給他也無人接聽。她心神不寧在公司坐了半個小時,越想越不放心,藉口生理痛請了休假。
某一次閒聊之中,午夜對她提過自己的住址。喬以真繞着小區兜了三四圈,終於從模糊的記憶裡找到線頭,想起了門牌號碼和樓層。
她一口氣跑上去,用力猛拍房門。等到那扇漆成暗紅色的門打開的瞬間,她脫口而出:“謝天謝地,你還活着。”
昏昏沉沉的午夜努力睜大眼睛,認出面前這張憂心忡忡的臉屬於喬以真。他心頭一暖,興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身處絕境的人突然發現生還希望。他不知道是否每個病中的人心理防線都很脆弱輕易就能攻破,但他確實被喬以真的關心打動了。
“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掛了。”他有氣無力開着玩笑。
喬以真不由分說抓住午夜的胳膊推他轉過身,催促他趕快回到牀上去躺着。她徑直走到廚房,拎起熱水瓶想給他倒水吃藥,卻發現一滴熱水都沒有。
煤氣竈上擱着的水壺表面蒙了一層灰,明顯處於長久被棄置不用的狀態。她搖搖頭,兀自揣測單身漢平時在家到底喝什麼過日子,一邊認命地拿起水壺和抹布做起了清潔工作。
午夜側耳傾聽廚房裡的動靜,腦袋裡如同千軍萬馬奔騰,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他想弄明白她對他的感覺僅僅是好友,還是喜歡,或者更進一步。令午夜犯難的是,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這種問題,總不能開門見山上來就是一句“你愛我嗎”?
琢磨半天依然無解,腳步聲向臥室這邊過來,午夜趕緊閉上眼睛假寐。他偷偷張開一條縫觀察門口,的確是喬以真端着水走了進來。
“怪不得大家都說男人是令人操心的生物,一個個都不會照顧自己。”她絮絮叨叨走過來,打算把水杯放到牀邊的書桌上。那張面積不大的桌子完全被筆記本電腦、編程書、報紙、手機、充電器佔領,根本沒地方留給她。喬以真只好彎下腰推推午夜肩膀,“午夜同學,麻煩你醒一醒,吃藥了。”
他假裝被她叫醒,眼神茫然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哦”一聲掙扎着撐起身體。喬以真把藥片和水杯遞給他的時候,猛地想起還沒解釋爲何自己不好好上班跑來照顧他,手頓時顫了顫,晃出了一些。
“對,對不起。”她趕緊用手拍去滾在被面上的水,低着頭飛快地說道:“今天剛好有事請了休假,我媽聽說你生病了,讓我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她的解釋聽起來理直氣壯,可她偏偏做賊心虛似的不敢擡頭,等於告訴他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午夜沒力氣深究,或許潛意識裡他迴避知道答案。他尚未做好準備迎接新的開始,這樣對她不公平。
於是他選擇沉默,自欺欺人相信她的藉口。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已侵入了他的生活,並逐漸變得重要。
有時候我們自以爲看透了生活,但生活喜歡和我們開玩笑。譬如午夜,在他期盼肖蕾蕾回頭是岸的時候她沒有回來;而當他停止幻想積極療傷之際,卻接到了她的電話。
他刪除了通訊簿中的記錄,可這一長串數字他過去背得滾瓜爛熟,第一眼看到便知曉對方身份。午夜猶豫了一會兒,等半天都不見肖蕾蕾有掛斷的意思,不得不接聽。
“午夜……”肖蕾蕾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緊接着沒了聲音。
他剋制着情緒,強自鎮定地問候:“好久不見,找我有事?”
手機那一頭傳來的細切聲音他聽不真切,豎起耳朵仔細聽才發覺那是她嗚嗚咽咽的抽泣聲。若是過去,他肯定迫不及待追問她受了什麼委屈,而此時卻沉默着等待她訴說。
許是肖蕾蕾終於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嗚咽一陣後主動開口說明來意:“我能不能再見你一面?”
午夜冷冷一笑,不想掩飾話語中的嘲諷。“如果我沒記錯,當日是你要求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我尊重你的決定。”
“對不起,午夜,是我錯了。”肖蕾蕾又哭了起來,這回不再是抽泣,而是痛哭。她一邊哭,一邊表達着強烈的悔意。
午夜恍然大悟,這個毫不留情把自己甩掉的女人打算吃回頭草了。突如其來的憤怒填滿他身心,腦海裡閃過無數惡毒的詞彙。他深吸一口氣,平靜地拒絕:“不好意思,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一個被拋棄的人最解恨的時刻不外乎EX回頭乞求重歸於好時祭出殺手鐗“我已經有了新的開始”。人生不是一場戲,說一聲NG就能從頭來過。
“不會的,你以前說過一輩子都會愛我的。”肖蕾蕾果然被打擊到了。也許迫使她回頭的打擊更爲沉重,使得她寧可拋卻尊嚴也要緊緊抓住午夜這根救命稻草。她近乎歇斯底里地重複他過去的誓言。
午夜冷笑,“你也說了那是‘以前’。肖蕾蕾,我們不可能重新開始。”他說得斬釘截鐵不留餘地,相信她會懂得。
“午夜……”不理會她的呼喚,他掛斷了電話。肖蕾蕾當然不會那麼容易就死心,持續撥打他的手機,讓他被迫關機以求耳根清靜。
當初分手的原因是她和別人產生了感情,午夜不曾追究對方的身份,因此也無法猜測在肖蕾蕾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令他大吃一驚的是,自己居然對此一點好奇心都沒有。換言之,對這個前女友,他真的不在乎了。
他的等待,在不知不覺中過期了。
午夜憂傷地凝望窗外屬於上海的夜色迷離。在這個城市裡,到底有多少愛可以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