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一月下旬, 正當午夜與全國人民一同密切關注大面積雨雪天氣導致的鐵路、公路運輸癱瘓是否會對春運造成影響,他接到了父親午建軍的長途電話。午建軍開門見山問他回不回家過春節,他剛說了幾個字表示不知火車是否停開, 午建軍急吼吼打斷了他。
“火車不開你就坐飛機回來!”
“現在飛機票全部原價, 太貴了。”午夜本能的反應, 說完之後覺得有些不對勁。父親一輩子勤儉節約, 最反對他不支持中國鐵路事業投奔航空公司, 每每斥之爲“浪費”。如今一反常態着實不尋常,他直覺家裡出了事。
沒等他發問,午建軍迫不及待揭示了謎底。“今天早上我碰到蕾蕾的媽媽, 她說你找了個很老的上海女人,所以不要她家蕾蕾了。臭小子, 想不到是你對不住人家!蕾蕾被你傷透了心, 前些日子回家後天天躲在屋裡不願出來見人。你看看, 你做了多少孽!”
午夜像被人當胸打了一拳,悶得慌。他算是徹底領教肖蕾蕾母女信口雌黃顛倒黑白的功力了, 差一點他就打算和盤托出事實真相,免得老爸受人挑唆不分青紅皁白。可一想到男人的面子問題,他只能啞忍。
不過,自己受點委屈沒關係但他必須爲喬以真平反。“爸,我現在的女朋友只比我大四歲, 根本不老。”他反駁的音量只稍稍大了一些就惹得午建軍氣不打一處來, 直接把喬以真歸類爲唆使兒子變壞的“狐狸精”。一氣之下, 火大地撂下一句“今年不回家你就永遠別回來”, 惡狠狠掛了電話。
午夜再缺心眼, 也聽出父親這回真的動怒了。他不敢立刻打電話回家火上澆油,乾脆找喬以真商量怎麼辦。
喬以真正陪陳筱薇在裁縫鋪量體裁衣準備辦喜酒時新娘子的旗袍。大半年前的聚會, 陳筱薇還在慨嘆3S女郎的無奈,結果九月底她去九寨溝自助遊了一次,和路上結識的“驢友”越看越對眼,回來後火速領證結婚了。誰都想不到陳筱薇居然成了“閃婚”一族,而且新郎的各項“硬件”與她以往列出的結婚條件差之千里。
陳筱薇對閨蜜們的疑惑報以釋然一笑,她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瞻前顧後把樣樣條件都考慮周全才能嫁的人,有幾分愛就已是難得了。你們說我衝動,對於我卻是全心全意的真愛。這個男人,就算要跟他一起還二十年貸款,我也樂意。”
聽了這番話,喬以真、王海萍和許豔還能說什麼,唯有緊緊擁抱四人中最早嫁出去的這一個,送上衷心的祝福。
借陳筱薇結婚之東風,喬以真也扭扭捏捏把自己找了個“小”男友的事和盤托出。她自覺和筱薇的選擇相比,午夜和她的那點年齡差不算多大問題,孰知好友竟然一致不看好。王海萍斬釘截鐵斷言:“同等條件,男人總是選擇年輕貌美的,這是真理。”
“小男生,成天鑽在網遊裡,你都不知道是做他女朋友還是老媽子。”許豔以前也談過姐弟戀,有切膚之痛。
“他說自己已經過了沉迷網絡遊戲的年齡了。”喬以真小聲辯解,排除許豔聲稱的情況。
陳筱薇看到她急不可待爲男友說好話的樣子,心知好友是真的深陷情網了。“你們以爲以真自己不會想?我們都三十歲了,要重新開始不容易,何況是開始一段別人都覺得不合適的感情。她想得肯定比我們更多。”
她這麼一說,其餘兩人知趣地收了聲。喬以真感激地朝筱薇笑笑,把她當作盟友看待。接到午夜電話的時候,她們正在和裁縫討價還價,準備壓低價錢給喬以真也做一件。她走到一旁聽完午夜的電話,神色凝重走回筱薇身旁。
“怎麼了?”陳筱薇發現她臉色難看,關切地詢問。
她搖頭苦笑,“真羨慕你不管不顧領了證先把生米煮成熟飯,我就不一樣了,得過五關斬六將,還不知道能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喬以真翻弄着做旗袍的織錦面料,悠悠嘆氣:“我爸的態度剛有點緩和,他老家那邊也來反對了。這年頭嫁個自己喜歡的男人怎麼就那麼難?乾脆讓我穿越回古代算了,盲婚啞嫁一了百了。”
她這一抱怨,筱薇和裁縫都笑了,之前談價錢談崩掉的氣氛緩和不少。雙方很快談妥了價錢並定下試衣服的時間,胖胖的女裁縫一邊收她們的定金一邊唉聲嘆氣做了蝕本買賣,衝着喬以真嚷嚷:“小姑娘,要不是看你這麼苦惱,這價錢我一分都不讓的。”
她唯唯諾諾應着,陳筱薇就在一旁掩着嘴巴笑。喬以真瞪了她一眼,待出得門狠狠擰了筱薇臉頰一把,恨聲說道:“得意吧得意吧,你那點折扣可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要不你學我,認定了這人就直接去領結婚證,誰反對都沒用。”陳筱薇摸着被捏疼的臉頰怪喬以真下手太重,出了個餿點子送給她。
以真朝天翻了個白眼,她相信這個主意第一個嚇死的人會是午夜。
逃避是人之常情,可是個人都知道逃避無法解決根本問題,那些麻煩又沒有長腳會自動走得遠遠的,依然需要當事人想出解決之道。喬以真和午夜裝作午建軍沒有打過那個電話,裝了兩天實在騙不了自己,遂在下班後去午夜那裡商量對策。
午夜在廚房炒蛋炒飯給她吃,酷酷的男人做家務的樣子十分令人心動,讓喬以真光顧着咽口水幾乎忘了此行目的。倒是他記着這件頭等大事,一邊揮舞鍋鏟一邊催促她快點想辦法怎麼應付自家老爹。
“我真受不了你的前女友,她怎麼好意思到處造謠說你辜負了她?果然八零後我理解不能。”喬以真雙手環胸靠着廚房的門,同情他“遇人不淑”。
“我也是八零後。”午夜淡淡說道,朝鍋裡撒了一點鹽。“你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兩邊的家長已經夠讓我煩了,你還偏要跟他們一樣提那點歲數差,這不存心給我添堵嘛。”
喬以真識時務地不再提這個話題,雖說被搶白了一頓,她反倒有幾分甜絲絲,嘴角悄悄朝上彎了彎,顯得又得意又俏皮。
他無意中回頭瞥見,臉上浮現略帶寵溺的笑容,走過去輕輕颳了刮她的鼻子,說道:“我爸和我媽怎麼想的我一點譜都沒有,你得想辦法打通他們那一關,否則……”他忽然住口,眼神古怪看了看她,不再說下去。
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喬以真的心一下子盪到了谷底,認爲他百分百鐵定選擇父母不要自己。“否則怎麼樣?”喬以真嚥了口口水,明知道答案不妙仍要求死個痛快。
午夜的臉紅了,似乎覺得答案怪不好意思的。“否則我就要被他們掃地出門,得靠你收留了。”話音未落,她猛地伸手抱住他,把腦袋往他懷裡拱,聲音顫抖地說道:“笨蛋笨蛋,你差點嚇死我。”
午夜摸不着頭腦,不解怎麼就嚇着她了。不過他很享受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溫馨,任由她像個無尾熊那樣抱着自己,直到一股焦香同時飄過兩人鼻端。
“哎呀,忘了蛋炒飯。”午夜驚呼一聲,甩開喬以真轉身撲向煤氣竈上的鐵鍋,一手拿鍋鏟一手揭鍋蓋,連忙翻炒已經焦掉的蛋炒飯。
她開心地端着兩個空飯碗,小碎步挪到他身邊,眯起眼睛取笑他:“親愛的,通常應該先關掉煤氣吧?”
“啊!”午夜連聲慘叫,手忙腳亂的模樣一定會讓見慣他酷哥風貌的友人崩潰。
可是,這樣的他,正是她深愛男人的本來面目。
她喜歡的,恰恰是他的原生態。
儘管午夜之前還沒有下決心是否就此安定,但此番感同身受她所面對的壓力之後,他在心裡認準了她,遂主動提出請她去自己老家過年。喬以真欣然同意和他一同回家見父母。套用一句惡俗無比的話,她已決心和這個男人同命運共呼吸,沒道理讓他一個人回去面對脣槍舌劍。
“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喬以真幫他曬被子的時候,在陽臺上跳着腳大叫。
午夜在房間裡整理行李,隱約聽到她的大喊大叫,以爲她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跑出來察看。明白是她自個兒沒事抽風發發神經,他放下了心。
“我好像越來越緊張你了。”午夜一本正經對她說道,“這讓我很不安。”
她伸出手扯住他的臉頰,用力往兩邊扯,痛得他齜牙咧嘴表情扭曲。“男人緊張女人天經地義,你有啥好不滿的!”
雖然臉上的肉被她擰得很疼,但午夜縱着以真胡鬧,斷斷續續申辯:“我不安,是因爲,我怕有一天,你不要我。我,怎麼辦?”
喬以真發現這個男人說情話的段數越來越高了。果然,好男人是由女人□□出來的。她開始擔心,本來就人見人愛英俊帥氣的他,會不會更受女人歡迎?
她的憂慮並非空穴來風。除卻喬以真本身便是前一段被“三兒”毀滅的愛情故事中的受害者,2007年更是被中國網民戲稱爲“小三年”。前有沸騰一時的“3377”事件,年尾北京一個名叫姜巖的女子因爲丈夫有了外遇跳樓自殺再度引發全民對小三的鞭笞高潮。如果嫌這兩起“小三”事件隔着網絡無法感同身受,身邊還有一樁肖蕾蕾的醜聞足以證明“小三”的破壞威力巨大無比。
但喬以真必須相信午夜是一個有責任心並且不會爲外界誘惑所打動的好男人,若她放任懷疑超過信賴,不如一輩子不要嫁人那就肯定不會受到傷害了。
婚姻有時候就像賭博,都是賭一個可能。願賭服輸,四個字貼切無比。
午夜買了2月5日的機票,計劃大年三十前一天飛回去。這就意味着喬以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跑到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過春節。最初喬嶽相當反對破了喬家規矩的做法,奈何馮舒蘭說女兒大了會替自己多做打算,只好假裝不知道。
馮舒蘭給予喬以真的支持實際得多,她先替女兒準備好去北方的羽絨服、羽絨褲、皮手套、羊絨圍巾全套裝備,接着又買了一大堆補品和香菸送給午夜父母。眼看她出發在即,喬嶽終於坐不住了,偷偷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茅臺酒塞進了沉甸甸的拉桿箱。
做父母的,終究心疼兒女。
飛機轉長途汽車再換公交,總共花了七個小時,喬以真抵達午夜家裡已經夜裡十點多了。她第一次冬季到北方,看到路面厚厚的積雪也能激動半天,倒沒覺得有多累。午夜被她的興奮感染,對着二十多年司空見慣的景緻,居然也發現了不少新鮮感。
打開門的瞬間,喬以真悄悄做了一個深呼吸,擡起手拍拍凍得木木的臉蛋,努力擺出最動人的微笑。
午夜並沒有通知家裡要帶她一起回來,以至於客廳裡等他的父母看到他身邊的女人,一下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纔好。她急忙走上前,提着香菸和補品,甜甜地說道:“伯父伯母,你們好。我是午夜的朋友,喬以真。”
伸手不打笑臉人,馮舒蘭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告訴她這個道理,喬以真曾不止一次從中獲益。在這個前途未卜的夜晚,她首先祭出這一法寶。
午夜的母親陳慶華猶豫不決看了一眼丈夫等他決定該怎麼做,午建軍打電話時她也在場,知道他反對兒子在上海找的女朋友。現在人家千里迢迢拿着禮物登門拜訪了,總不能當場翻臉把她趕出門去。
午建軍對兒子先斬後奏的做法非常不滿,他冷着臉不接喬以真的禮物,任由她尷尬地縮回手轉過頭向午夜求助。
“爸,媽,以真是我的女朋友,我特意請她來一起過春節。”午夜走上前環住她的肩膀,堅定地表明態度。
“臭小子,我說過不許你跟狐狸精談朋友,你還敢把她帶回家,你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我還要你這個兒子幹嗎?”午建軍很生氣,掉頭就朝自己房間走。
屋裡很熱,喬以真卻覺得有點背脊發涼。
“爸,你講講道理好不好?”午夜受不了喬以真被如此羞辱,不僅臉漲得通紅,說出口的話裡也帶着一股斬釘截鐵的狠勁。“你真不認我,我倒還省心了,這就入贅到她家去。”
若非場合不對,喬以真肯定會笑出來。她低垂着頭,彷彿楚楚可憐的小媳婦等待公婆認同。陳慶華被午夜的決絕嚇壞了,生怕丈夫一怒之下吼出“滾”字就真的把好不容易拉扯到二十多歲人模人樣的兒子送到別人家做上門女婿,趕緊拉住午建軍勸解:“孩子們趕了一天的路,讓他們早點休息,有什麼問題明天再解決。”
孰料,脾氣火爆的午建軍壓根不吃這一套,指着喬以真破口大罵:“不要臉的女人沒資格住進家裡……”他的話尚未說完,喬以真出聲打斷了他。
“伯父,我不清楚你從哪裡得到先入爲主的誤解,我想澄清一件事,希望你心平氣和聽我說完。午夜比我小四歲,在我出生的時候就註定了,沒辦法改變。我們唯一能夠選擇的,是相愛或者不相愛。當我們決定誠實地面對彼此的感情,我和他考慮過所有可能會遇到的反對,也產生過不如分手免得痛苦的想法。但今天你們仍然在這裡看到了我,爲什麼,那是因爲他相信我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女人。”說到這裡,喬以真看了看陳慶華,“當然,除了他的母親之外。而我也相信他值得我託付終身。”她這番長篇大論,出人意料地沒有被打斷。喬以真雖暗自慶幸,不過絲毫不敢掉以輕心,緊接着使出第二招。
“時間太晚,我不打擾伯父伯母休息。我在網上訂了旅館,十二點之前必須登記入住,先告辭了。”說罷,她拂開午夜的手,將他輕輕推向夫婦二人。“你也累了,不用再送我去旅館。我知道路,打車過去就行了。”
午夜沒搞明白,她從未對他提過訂旅館的事。按照他的想法,女朋友當然是住在自己家,豈有住到外面去的道理?他轉過身看到她衝着自己猛使眼色,心裡明白了七八分。“我送你出去,這麼晚,我爸媽也不會放心。”
“哼,隨便你們。”午建軍走向臥室,故意把門關得很大聲。
陳慶華尷尬萬分,只得抱歉地笑笑,叮囑喬以真自己小心。“明天,等老頭子氣消了,你再過來好好聊聊。今天,對不住你了。”
“伯母,你太客氣了。”她順勢遞上補品,“我媽上個月去香港旅遊買得燕窩,送給伯母補補身體。”
陳慶華不由感嘆,到底是比兒子大了四歲,面前這女子不僅識大體還相當會做人。要是碰上那任性嬌氣的肖蕾蕾,受了這般委屈不吵翻天才怪,哪像喬以真還能談笑自若當什麼都沒發生。
午夜送她到住宅區門口,他突然緊緊抱住她,把臉埋入她的帽子。“對不起,我沒用,讓你受了這麼大委屈。”
“傻瓜,我不怪你。從我決定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就想象過這個場面了。你說過最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所以我不會放棄。”她柔聲安慰他,同時勸他今晚不要和午建軍再起衝突。
“你訂了哪家旅館?”午夜不放心地追問。
她俏皮地一笑,“幹嗎,你好好的家裡不住,難道想來蹭我的單人房?明天我會過來找你,別擔心我。”爲免他再問下去,她看到對面駛來一輛空車,連忙擡起手揚招。
司機橫向掉頭,停在他們面前。午夜無奈地放手,看她坐車離去。
汽車駛離他的視線,喬以真終於卸下了僞裝。她吩咐司機把自己送到距離此處最近的旅館,疲累地靠住椅背。
在闔家團圓的前一天,喬以真在陌生的城市尋找落腳點。
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