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是喬以真的生日, 她將正式迎來“三”字頭的人生。說實話,生日前一天的她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小時候但凡過生日,一律報以虛歲, 巴不得一步登天早點長大成人;過了二十歲, 開始注意起皮膚老化保養問題, 漸漸明白女人的青春如花只盛開一季, 年華老去就不會再年輕, 她過生日報出的數字都是實歲;而明天以後,喬以真決定再也不過生日了。
她承認自己有些鴕鳥心理,把腦袋埋在沙子裡逃避將要面對的危險。可是除了消極對待, 她又能做什麼呢?
五月十六,星期三, 下雨。本該出門早鍛鍊的父母雙雙在家準備早飯, 於是喬以真逃不了又被嘮叨一遍終身大事。
挑起話題的自然是喬嶽。最近他常常在小區的花園裡和一羣退休老人一同打太極拳, 眼看別人含飴弄孫享盡天倫之樂,豔羨之餘也積極要求衆人幫忙替自己女兒留意還有沒有漏網的單身適齡男青年。他對未來女婿的要求隨着喬以真一年年遞增的年紀直線下降, 從最初的大學本科以上學歷、有房有車、上海戶口到如今只要是個比喬以真年紀大的單身男人就成了。總之,除了“姐弟戀”喬嶽實在接受不能,其它條件都可以商榷。
幸好喬以真不知道父親的要求降到了平均線之下,否則她絕對不肯邊吃早飯邊聽喬嶽介紹某個相親男的基本情況,那非得消化不良。
“聽老趙說, 他老鄰居的兒子工作不錯, 家裡也有一套房子。我把你的電話給老趙了, 他和男方先聯繫看看有沒有女朋友了。”喬嶽看看坐在旁邊慢條斯理喝豆漿的馮舒蘭, 示意她幫襯兩句。
馮舒蘭不理, 當作沒看到。喬嶽無奈,只得繼續對還沒反應過來的女兒說下去:“你明天就三十歲了, 再不抓緊就晚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礙於他是自己老爸,喬以真只敢在心裡翻白眼。她加快吃飯速度,想着趕快吃完走人,含含糊糊敷衍:“行,我等對方的電話。”
她的態度不算積極,但尚令人滿意。喬嶽點點頭,放她過關。
馮舒蘭藉口買菜跟喬以真一同出門,房門剛一關上便對她說道:“你爸爸的出發點是爲你好,喜不喜歡還是要看你自己。別爲了我和你爸就隨便找個人,生活是你自己的。”
她發現母親眼角的皺紋又多了幾道,不禁百感交集。爲人父母,總是把兒女成家立業當成自己的責任,偏偏她不爭氣,直到三十歲還不能讓父母輕鬆省心一點。既然這年頭誰都無法保證婚後會不會出軌外遇,不如干脆找個不愛的男人湊合着過日子,至少不會受到傷害。
喬以真被令人沮喪的現實嚴重打擊,無精打采走到車站,手機響起了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我出差回來了,明晚有空一起吃飯嗎?”是失蹤近兩週的蘇茂昌發來的消息。
長假之後兩天蘇茂昌就飛去廣州參加一家制造業企業的選型。最初他還與她保持短信聯絡,很快就像人間蒸發似的失去音訊。喬以真鍥而不捨發了好幾條消息都沒收到迴應,打電話過去也總是聽到“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讓她一度以爲蘇茂昌出了意外。
喬以真設想過的最壞情況便是蘇茂昌不想再與自己有所糾葛更換了手機號碼,孰知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他居然又給自己發來了消息。
她想了又想,把發給他的短訊寫了改,改了刪,刪了再寫,最終發給他這樣一條消息——明天我生日,要留在家裡和父母一起過。
他回覆的速度比她快多了,想必是不可能如她那般掂量再三。
“那麼,今天我請你吃飯,二十九歲最後一天快樂。”
喬以真盯着“二十九”三個漢字看了好幾秒鐘,覺得甚是刺眼。不服氣地回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明天三十歲?”
“我們是小學同學,很容易猜到。”
雨勢漸大,豆大的雨點惡狠狠撲向車窗,砸在玻璃上碎成千萬,頗爲悲壯。喬以真把手機放回皮包,下了壯士斷腕的決心。
今天晚上,要把一切都說清楚!
蘇茂昌剛從廣州飛回上海。飛機甫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開機給喬以真發了消息。他的舉動惹得一同出差的售前顧問Mike哈哈大笑,取笑他將來肯定是妻管嚴。這不,人還沒腳踏實地就先忙着哄女朋友開心。
“說真的,這家公司太變態了,關着我們寫方案也就算了,居然連一切通訊手段都禁止。我差點以爲是給CIA做事。”Mike不爽地總結這次出差,“還好我們拿下了單子。你好好解釋一下,相信你女朋友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想着喬以真的個性,蘇茂昌笑容溫和。“她確實性格不錯,不過我要更正,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Mike搖搖頭明顯不相信,但不再說什麼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就算旁觀者清也幫不上忙,更何況旁觀者還未必瞭解前因後果,尤其是現在的愛情。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這個時代的男人和女人對待愛情的態度貫徹着新“三不”主義。曖昧,早已流行。
Mike的猜測即便不是全中也八九不離十了。蘇茂昌有百分之八十傾向於滿足現狀,他明確知道一旦挑明與喬以真之間的曖昧關係,結果勢必走向“以婚姻爲前提”的交往。他們差不多都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時間不容許女人挑挑揀揀,而男人若不能在事業上更進一步就該考慮成家了。畢竟家長裡短流言蜚語不會給單身者輕鬆的環境。
他有比喬以真更好的結婚對象,對方在一家500強公司任市場部經理,典型的女強人,家境也頗爲殷實。如果和她結婚,蘇茂昌可以預先未來的生活質量會更上一層樓。可這同時也意味着他要承受很多壓力。
他們一至兩週約會一次,她負責華東地區的市場營銷,把出差當作家常便飯。如喬以真一樣,這位名叫安羚的女子是蘇茂昌的另一個曖昧對象,當然她們並不知曉對方的存在。
憑心而論,喬以真給蘇茂昌的感覺好過安羚,但是安羚卻能讓他賺足面子。安羚年輕、漂亮,野心勃勃,他們每一次約會有個雷打不動的主題,那就是進行理財交流。蘇茂昌得時時準備着接受她的奚落,誰讓安羚投資眼光遠勝於他,還有N多說不清道不明來源的內幕消息。
他猶豫不決,既捨不得喬以真給予自己的安寧放鬆,又不能忽略種種現實條件捨棄安羚這樣理想的結婚對象。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一古老命題擺在蘇茂昌面前,所以他想盡辦法拖延時間不表態。
喬以真回覆的第一條短信帶給他小小的意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三十歲生日。那天他飛到北京給客戶做方案演示,壓根忘了生日這回事。上海人的生日向來做九不做十,去年礙於母親一定要操辦,他出錢請了父母兩邊的親戚一同吃了飯,收到一堆沒什麼用的禮物。今年待遇更差,除了母親發過一條消息提醒他注意北京的沙塵暴,沒人記得他過生日。
當天晚上蘇茂昌修改完解決方案的PPT纔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他出門沿着王府井步行街走了一個來回,想找一家飯店爲自己慶祝。無奈到處都是人,好像這一天是整個北京城的紀念日似的。最終他在便利店買了泡麪帶回酒店,淒涼地迎來而立之年。
他給喬以真回了消息,祝她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快樂。
蘇茂昌請喬以真去吃日本料理。店老闆唐時柒是他的高中同學,去日本留學很多年,結果沒學到日本領先世界的科技,回國後反倒開起了料理店。蘇茂昌經常恥笑他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報考烹飪學校弘揚中國飲食文化得了,中國八大菜系哪一個比不過小日本的生魚片?
雖說不待見日本料理,但蘇茂昌仍然第一時間預定了唐時柒店裡的包房準備帶喬以真前去品嚐。他記性很好,記得她說過喜歡吃生魚片。
喬以真下班前花了一點心思整理儀容,希望形象上的加分能讓蘇茂昌意亂情迷主動告白。午飯後她拖着Vivian逛了來福士的Red Earth,掃蕩了一堆化妝品就等晚上火力全開擒下蘇茂昌。
在這場男女角力的愛情遊戲中她清醒自己沒有多少優勢,她既不是能讓男人頭腦發熱不顧一切娶回家的絕色美女,也不是家庭富有能讓男人少奮鬥十年的“金龜女”。平凡如她,生活中出現一個優質男已屬不易,難道還眼巴巴瞧着他被別的女人搶走才後悔不該矜持?
喬以真在MSN上對歐楠說起過五一假期那次出遊。歐楠覺得匪夷所思,她認爲一個正常並且處於追求中的男人絕無可能輕易放過上壘的機會。根據自己的經驗,歐楠一針見血指出蘇茂昌不想承擔責任,索性連是否需要負責都不願求證。她勸喬以真早點把話說清楚,假使對方無意也省得浪費感情了。
得到歐楠的鼓勵,加之自己即將三十歲這一“利空消息”刺激,喬以真豁出去了。她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念頭慷慨赴宴,心想大不了一拍兩散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蘇茂昌在她心裡的分量介於普通朋友和情人之間,她確實喜歡他但總算記得自己交了學費才掌握的愛情竅門,那就是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值得你愛他勝過自己。即便失去,也不會成爲世界末日。
蘇茂昌和喬以真在人民廣場會合,接着坐出租車前往唐時柒的料理店。他坐在前排,特意回過頭帶着欣賞的眼光誇獎道:“今天很漂亮。”
喬以真心裡甜絲絲的,嘴上卻免不了謙虛幾句:“哪有啊,和平時差不多。”
他笑了笑不再說什麼,轉回去指點不認識路的司機。她假裝看窗外夜景,生怕被他發現自己的得意。
出租車開了二十分鐘,轉到一條相當僻靜的小路。唐時柒的料理店有一塊非常顯眼的招牌,一個胖嘟嘟的桃太郎站在屋頂上眺望四方。他們剛走到門口,身着和服的店員就從裡面拉開了門,點頭哈腰說着“歡迎光臨”將兩人送上迎客的木橋,喬以真驚訝地發現橋下居然真養着紅豔豔的錦鯉。擡頭,對蘇茂昌笑言:“這裡的環境很有情調。”
蘇茂昌十分高興的樣子,手指向橋尾等候他們的唐時柒。“你這一誇獎,他的尾巴準翹天上去了。”
唐時柒走前兩步迎接他們,先給蘇茂昌肩膀來了一拳,接着用好奇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蘇茂昌聲稱“只是普通朋友”的喬以真。
五官端正,俗稱“大衆臉”;衣着裝扮比較得體,但一眼就能看出都不是上檔次的品牌。他有些明白蘇茂昌何以用“普通朋友”定義眼前這名女子,她的確不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唐時柒因而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既然好友無意,他犯不着橫生枝節。
包房牆上貼着浮世繪版畫,房間佈置也充滿日式風情。喬以真脫了鞋子走進包房,盤腿坐下。
“老闆是你的朋友?”待唐時柒走開,她方纔找到機會提出疑問。對方看她的眼神令人不爽,礙於身份不明她不好當場發作,終究要顧全蘇茂昌的面子。
“我的初中同學,日本回來的海歸。”介紹完好友背景,蘇茂昌驚覺喬以真的表情不太自在,立刻追問她怎麼了。
她咬着嘴脣琢磨此刻是不是一個試探的良機。轉念想到今晚的主要目的就是挑明關係,此時不說更待何時?當即挑起眉毛,脈脈含情的眼神投注於他,帶了幾分暗示問道:“你的朋友是不是誤會了我們的關係?”
蘇茂昌是玲瓏剔透的人精,豈會聽不出喬以真話語背後的含義。他沉吟數秒,避重就輕迴應:“清者自清,沒必要在意別人怎麼想。”
他又讓她費思量了,這個男人究竟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傻?
點單權自然落到喬以真手上,150元放題什麼都可以點。喬以真飛快地翻菜單,噼哩啪啦報出一串菜名,蘇茂昌一直似笑非笑看着她,直到她合上菜單對服務員說:“好吧,第一輪就先點這些。”
這才只是第一輪!他驚訝地張了張嘴,揣測她是不是故意報復唐時柒來着。喬以真不好意思笑了笑,手指捲了臉頰旁的碎髮,輕聲細氣說明:“我對自助餐沒有抵抗力,能吃很多。”
“那很好啊,我胃口不大,都歸你了。”他笑言。
她以爲他在開玩笑,想不到他果真胃口不大,只吃了幾片烤牛舌和一塊銀鱈魚。看看被自己消滅了大半的料理,喬以真尷尬地放下筷子。
“吃吧,別管我。”蘇茂昌挾了一片三文魚刺身放進她的醬油碟,“這次去廣州,客戶從頭請我們大吃大喝到底,最近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再吃什麼了。”想起音訊全無的兩週,他連忙說明情況。“這個項目是給政府部門做的,還在選型階段。這次他們請了十幾家公司去寫方案,把我們關在一個度假村裡。吃的喝的都有,就是不讓你和外界聯絡。”
“好變態。”她一邊大啖美食,一邊幫他打抱不平。
“是啊是啊,”蘇茂昌點頭附和,“之前做需求說明的時候我們還能使用手機,等到開始寫方案就像關禁閉了。”
“我差點以爲你不想和我聯繫了。”那段委屈的日子輕易就能讓人心理失衡。她百思不解哪裡得罪了他,繼而發展到徹底否定自我,好不容易纔說服自己不在意。這麼一想,喬以真頓時覺得不好好吃一頓實在虧本,遂拿起筷子掃蕩剩下的刺身。
喬以真這句話讓蘇茂昌的心跳猛然加快,直覺她接下來就該表白了。思前想後,他決定先下手爲強,選了自以爲安全的堂皇說辭:“我們是朋友,我怎麼可能不和你聯繫。”
正吃着北極貝的喬以真被芥末狠狠嗆到了,立馬淚如泉涌。她想不到時至今日他竟然還是用“朋友”這個詞彙定義他們的關係,心頭沉甸甸的失落一點都不比被芥末衝到的鼻子好受多少。
她不甘心,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如果他對自己無意,那次出遊算什麼?這幾個月他們頻繁的見面又算什麼?
擦乾眼淚,咕嘟嘟一口氣灌下一杯冰啤酒,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絕開口問道:“只是普通朋友嗎?蘇茂昌,我喜歡你知不知道!”
他一臉被驚嚇到的表情,在心底連連哀號:“完了完了,喬以真你幹嗎不理會我的暗示非要捅破窗戶紙才甘心?”
擺在蘇茂昌面前的選擇題令他左右爲難,Say yes非他所願,直接拒絕更加得不償失,他到底該如何迴應喬以真這一聲“喜歡”?
她凝神屏息等待他的回答,蘇茂昌在她炯炯有神的目光下自覺無所遁形,避開了與她四目相對。在這一瞬間他做了決定,既然他從未將她視作正選,那麼現在也不必爲此煩惱。
“Joyce,你是不是有點誤會?我對你和其他朋友一視同仁。”他儘量用輕鬆的語氣,試圖緩和越來越壓抑的氣氛。
銷售過程的每一步驟都會左右銷售成敗,蘇茂昌在剛做銷售的頭兩年裡常常因爲銷售預測做得不好導致丟單,久經沙場之後他很少再犯相同的錯誤。但是,在喬以真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他再一次判斷失誤了。此後他千方百計想要補救,她不再給他機會。
喬以真用力咬住嘴脣剋制大喊大叫的衝動。看來歐楠說得對,怕只怕由始至終只是她的獨角戲。
她不吵不鬧,沒事人似的拿起筷子努力化悲憤爲食糧。歐楠還說:“一個不懂得欣賞你的男人不值得爲他難過。”這句話是真理,所以她準備把這頓飯當作精神損失費先吃回來再說。
有一道不知在何處的傷口,鈍鈍得痛着。喬以真又一次被芥末嗆到,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掉眼淚了。
作爲一個明天就要滿三十歲的女人,她覺得自己十分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