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那滾滾而來的塵埃颶風,以及塵埃中那翻滾着快速前行的猙獰肉團,就像馬賽馬拉渡口那強行泅渡的黑白斑馬羣,煩躁地喘着粗氣,打着響鼻,狂野地踐踏着身下的大地,發出隆隆的沉悶巨響。
任何詞彙對它的形容都顯得如此地蒼白無力,這僅僅被允許存在於迷失海溝內的肖恩斯,竟以如此簡單而粗暴的方式,出現在了顫抖着的荒野之上,出現在了這與它格格不入的天地夾縫之中,出現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之內。
肖恩斯,這並不屬於這片大地,不屬於這個星球,早已被諸神遺棄的詭異存在,在那源自靈魂深處的召喚聲中,最終還是趕上了荒野淘汰齒輪旋轉下的最後一班車。
洛朝着那翻滾着的龐然大物迎了上去,迎着獵獵勁風,迎着漫天塵土,就像曾經撫摸幼時的它那般,伸出了自己的手。
翻滾着的腦體開始快速地變形,一根根龐大而滑膩,遍佈着黑白斑點的觸手長了出來,在半空中瘋狂地扭曲着,搖曳着,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了大半個遍佈斷肢殘臂的戰場。
奔騰的斑馬羣似忽然被拉緊了繩繮,傾泄的洪水似忽然降下了閘門,它突然停了下來,停在了那始終亙古着的身影的面前,停在了自己那凹凸不平的溝壑表皮堪堪能被洛伸出的手掌撫摸到的位置上。
洛的手掌終於貼上了那詭異蠕動着的爛肉,以及那被爛肉團團護在覈心處的夥伴。
猶如曾經對那稚嫩蟲體的撫摸,彷彿曾經在溫暖懷抱中的親暱,就像曾經遠行的遊子最終歸返,再次跪倒在那白髮蒼蒼的父親面前。
猙獰的觸手摩擦着荒野那粗糙的地面,輕柔地捲起了洛的身體,然後高高地舉起,將他放在了那已長滿無數條觸手,猶如巨大章魚一般的軀體之上。
沉悶如滾雷般的嘶吼聲從那扭曲着的軀體內隱隱傳了出來,似乎在向整個荒野,向那始終束縛着命運的諸神發出了挑戰。
洛站在這巨獸的頭頂,目光看向了遠處,看向了遠處那沉寂而壓抑的卡迪文家族毀滅之師,右手輕輕握拳,緩緩斜舉向天。
這是挑戰,這是毫不掩飾的挑戰,這是對命運,對整個荒野,對卡迪文家族那不可侵犯威嚴的挑戰。
誰敢來一戰!
巴爾沉默了,安琪爾沉默了,海曼也沉默了。
連荒野都沉默了。
海蒂仍平靜地看着,她再次打開了自己懷中的那隻金屬箱,看向了金屬箱內被浸泡在營養液中,愜意地遊弋着的扭曲肉團。
她接通了貝古侯爵的通訊,侯爵那張因激動而略有扭曲的臉龐再次出現在了海蒂的面前。
“保羅叔叔,你的黑甲軍可以出城了,去阻止鐵血狼盟,搶回那根頭髮的主人。”
侯爵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太久,等得他已經滿頭白髮,但他的手依然足夠穩健,他手中的劍依然足夠鋒利。
侯爵站起了身,接過侍者馬爾斯雙手奉上的戰盔戴在頭上,邁步走了出去。
對於洛的挑戰,甚至連躋身亞神尊位的巴爾和安琪爾都保持了沉默,但仍有人邁步走了出來。
那個胸口有着猙獰狼頭,被巴爾喚作泰勒的鐵血狼團將軍。
泰勒解鎖了十六對基因序列,他的實力甚至都不如海涅,但他依然站在了卡迪文家族大軍的最前列,鋒利得猶如一支一往無前的矛。
在他的身後,是一隊隊肅殺而沉默的鐵血狼團士兵。他們仍未脫下那早已血跡斑斑,爪痕與拳印遍佈的銀色甲冑,這是他們的榮譽徽章,也是他們鐵血之魂的凝聚。
長刀已出鞘,飲過無數鮮血的刀鋒並不平整,但他們仍有絕對的自信,最終傲然站在大地之上的,永遠是自己和自己的夥伴。
超階,每一件甲冑之下的身軀,都是超階,是充分經歷了血與火砥礪的超階異能者。
泰勒身後的士兵數量並不多,僅僅組成了四個百人方陣,但他仍然堅信,對面那條猙獰而巨大的章魚,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絕望地哀嚎,並最終屈服。
但這一手握刀,一手持盾的鐵血之師並沒有機會迎向自己的獵物,便被迫停下了腳步。
鐵血狼團的虎狼之師,被貝古侯爵的黑甲軍團給攔了下來。
同樣冰冷而堅毅的臉,同樣厚重而斑駁的甲冑,同樣的蕭殺而沉默。
唯一不同的是,長刀和巨盾,換成了黝黑的長矛。
泰勒當然瞭解貝古侯爵黑甲軍的可怕,就像對方瞭解自己鐵血狼團的恐怖一樣,但他仍不打算退縮,在他的征戰生涯中,不戰而退絕對是屈辱而不可饒恕的。
長刀出,必飲血。
而貝古侯爵,他從拿到那根充滿着希翼的湛藍髮絲的一刻,便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對手是誰。
立於對面者,皆爲黑甲之敵,將劍所指者,皆爲必滅之兵。
洛站在那扭曲狂舞的巨獸之上,望向了沒有任何言語便直接攪拌在了一起的雙方,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纔是戰爭,這纔是血與火的輓歌,這纔是戰者無敵!
沒有吶喊,沒有哀嚎,甚至連衝鋒的號角都沒有,只有夥伴或者敵人,只有殺或者被殺。
長刀劃破甲冑,長矛刺穿巨盾,厚厚的甲冑擋住了長矛,卻擋不住那將整個身體擊穿的拳頭,冰冷的頭盔攔下了刀鋒,卻無法攔下那將整個腦袋捏爆的五指。
荒野的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血腥氣,蒸騰的血霧和跪伏着的灰白天穹混在了一起,將紅褐色沙礫之上那泛着幽光的血沫踩進泥裡,碾得稀碎。
刀光劍影的混戰纔剛剛開始,便有一個又一個裹在厚厚甲冑之中的身影緩緩倒在了血泊之中。浸透鮮血的殘衣裹着模糊而殘缺的血肉,那些尚未完全死透的軍士,仍艱難地在血泊中爬行,在殘肢斷臂中靜靜地等待。
等待着敵人的接近,然後用自己僅剩的膝,唯一的手,甚至用那光禿禿的牙槽,在敵人的身上烙下最後的死亡烙印。
一個滿面血污,整個顱骨被生生揭開,露出了黏糊糊灰白腦槳的頭顱從血泊裡緩緩地擡起,早已被鮮血遮蓋住的雙眼瞪得極大,向着自己主帥所處的方向投去了最後的一瞥。
主帥的臉龐依然冷冽,籠罩着如荒野大地一般的灰白色。
卡迪文家族大量的沉睡者邁入了這如地獄般的黏稠血泊之中,貝古侯爵麾下三百城主也踏在了遍地的殘破屍骸之上。
洛身下的巨獸開始低吼,無數的觸手在荒野大地沙礫之上下意識地抽打着。
它又有點害怕了。
膽小,是它遺傳自母親的性格。
安琪爾並沒有加入到戰場的廝殺中去,她並未在這片荒野感應到自己伴侶的氣息,這讓她在失落的同時,也感到了背叛的濃濃屈辱。
她走向了洛,儘管她依然對洛身下那龐然大物感到心悸,但她仍打算擒下對方,並帶走那道湛藍的光。只有這樣,她纔有足夠的資格,去要求卡迪文家族的族長,將背叛了忠貞誓言的安琪拉處死,或者重新賞賜給她。
洛並沒有在意這有着亞神修爲的安琪爾,他的目光從那廝殺的戰場,移向了這片荒野的遠處,移向了那個一直靜靜站立着的瘦削身影。
海蒂。
帕妮絲在侯爵的黑甲軍出現的那一刻,便返回了阿利克。她和洛一樣,並沒有天真地認爲侯爵是來幫助阿利克的,阿利克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與戰場之上最終獲勝的一方,繼續廝殺下去。
直到對方放棄,或者阿利克的人全部躺下。
海涅攔下了安琪爾邁向洛的腳步,她再次將自己那把蒸騰着火焰的蛇形匕首握在了手中。
上帝的靈翼,是海涅在成年之日,她的父親,卡迪文家族那至高無上的存在,送給她的成年禮物。
“讓開!”
安琪爾並不打算再給這始終執迷不悟的海涅留絲毫的情面,伴侶的離開讓她被痛苦折磨得想哭,但她仍出奇地冷靜,冷靜得猶如一團光。
“熾天使,我可以用兩條命換你重傷,然後用最後一條命殺掉你。”
海涅已別無選擇,如果讓安琪爾得到洛,卡迪文家族便可能擁有足夠多涅槃異能者出現,這對家族的強大有着無與倫比的作用,可這對海涅而言,卻是天大的災難。
家族將最終屬於海曼,唯一屬於她的涅槃,甚至將會被運用到卡迪文家族每一個士兵,甚至戰獸的身上去。
“海涅,主宰和亞神之間的鴻溝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安琪爾緩緩握拳,在她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凝聚着一團耀眼的光。
“要打架的話,也算我一個吧!隨便跟你們誰打都無所謂。”
嫵媚而略帶慵懶的聲音從安琪爾的身後傳了出來。
得體的米藍色套裙,窄窄的無框金絲眼鏡,紅得妖豔的高跟鞋,像極了舊時代那坐在明亮高樓之內的白領麗人。
在海蒂的幫助下,邁入主宰行列,海蒂親口承諾同階無敵的存在,美杜莎。
美杜莎朝着那站在巨大章魚背上的洛瞅了一眼,又打量了那趴在地上,猶如打擺子一般顫抖着的巨獸一會,低低嘀咕了一句。
“被自己的醜陋嚇到的巨獸,倒還是第一次見到。”
當美杜莎再次擡頭看向安琪爾的時候,她便知道自己已選擇好了對手。
她討厭跟別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冒牌貨,眼前這個猶如白雪公主一般的女孩,臉孔竟跟自己來時的路上遇到的那個在荒野狂奔的黑禮服女孩一模一樣。
就你了!揍的就是你!讓你長着一張欠揍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