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弘晸在弘時那兒,一直逗留到日暮黃昏。
他甚至還給弘時看了他在伯克利拍攝的視頻,短褲短袖短髮,在校園裡上躥下跳,揮着手對着鏡頭大叫“三哥”的弘晸,差點把弘時嚇得栽一跟頭。
雖然弘時始終沉默不語,但是心細如髮的弘晸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打動了堂哥的心,他心中暗想,幸虧當初四伯讓弘時學拉小提琴,如果沒有這個契機,那麼無論他怎麼努力,弘時都不可能對外界抱有足夠的好奇。
話,都是點到爲止最合適,弘晸也聰明,那天他沒有使勁兒勸弘時,只把音樂給弘時聽,把視頻給弘時看,他知道,剩下的就得靠弘時自己了。
那晚臨走,弘晸把d機留在了弘時那兒,他特意選了耗能非常低的,又配備了充足的電量。
“估摸着,能聽三四天,不過聽完了就沒電了。”
“然後呢?就再聽不成了?!”
“不是聽不成,是沒電了,咱大清沒處充電,那邊就可以,充滿了能繼續聽,想聽多久聽多久。”弘晸說着,聳聳肩,“三哥等聽得裡面一點兒響動都沒有了,再還給我吧。”
弘晸走了之後,弘時把耳機戴上,繼續聽那張d,他聽得如癡如醉,甚至連晚飯都沒吃,也不許任何人進書房來,他也不點燈,就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屋子裡,沒完沒了地聽那張d。
因爲練習過這麼多年,弘時比一般的音樂愛好者更能聽懂其中的內涵,同時他也能發現自己與對方的差距,很多地方,他處理得都沒人家完美——這之前他還自大地以爲,自己拉得很不錯呢。
我就是隻井底之蛙,弘時忽然想,根本不知道外頭的天地有這麼大!
那晚,他關掉d,躺在牀上,望着黑洞洞的帳頂,強烈的好奇和渴望,涌上了弘時的心頭。
他真想立即跟着弘晸過去,去看看那個全新的世界,去那個什麼伯克利裡面瞧一瞧,看看那兒有多少人在拉他這個西洋琴,人家比他拉得好,還是比他拉得差……
難道我真的可以離開大清麼?他忽然,喃喃自語。
也是因爲太喜歡那張d,次日,雖然要入宮上朝,弘時依然把d機揣在朝服裡,整個上朝的過程,也都是心不在焉的。聽不成d,他心裡像貓抓一樣,癢得慌,等到總算熬到散朝,弘時先從大殿出來,躲到沒人的背陰處,把d插上,縮在角落裡聽了半晌。
估摸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弘時這才站起身來,往宮外頭去。他一面聽着耳畔的小提琴,一面擡頭望着廣袤的大殿和廣場,弘晸買的這款機子,高保真效果也超級棒,纏綿清亮的琴聲,像藤蔓植物無限生長在弘時的腦子裡,他呆呆看着遠處蔚藍無垠的天空,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小心!”
突然斜下里伸過一隻手,扶住差點踉蹌着栽倒的弘時,他穩住自己的腳步,再回頭一瞧,竟然是父親胤禛。
弘時嚇得不輕,趕緊跪下來:“皇阿瑪!”
他等喊出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耳朵還插着耳機,弘時的臉色頓時慘白,手忙腳亂把耳機拿下來,想往懷裡收,誰想白色的細線偏偏打結成一團,連着朝珠纏亂成一團。
胤禛看看他,嘆了口氣,伸手拿過耳機線來,一點點將它們繞開。
“是弘晸給的?”他問。
弘時慌忙點頭。
“聽的什麼?”
弘時忙不迭從懷裡拿出d機,雙手呈給胤禛。
胤禛接過來,打開看了看,不由笑起來:“這個弘晸,還真懂得投其所好。”
他把d重新裝好,將隨身聽還給兒子,淡淡道:“走路別插耳機,免得撞到別人。”
弘時懵懂着,忽然鬼使神差道:“皇阿瑪知道這是什麼?”
胤禛望着兒子,眉間涌起無限惆悵:“我的那一臺,已經弄丟了。”
弘時愕然望着父親,但胤禛已轉身離去。
弘時慢慢站起身來,他低頭看看自己懷裡的隨身聽,又琢磨着父親剛纔說的那幾句話。很明顯,胤禛是知道這些的,既知道自己聽的是什麼,也知道弘晸來勸說自己的事……
也就是說,弘晸昨天特意跑來,是在皇上的授意之下。
弘時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他一向覺得自己和父親相隔甚遠,父親不屑於瞭解自己的點點滴滴,更多的時候,父親的目光是注視着弟弟的,不肯分一些給自己。然而此刻,弘時忽然想,或許皇阿瑪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渴望什麼。
正發着愣,忽然聽見身後竄出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三哥!”
弘時回頭一瞧,卻是弘晝。
男孩子身上穿了件嶄新的袍子,正鬼頭鬼腦地打量着他,那明亮的眼神過分機靈了,看人也不老實,滴溜溜直轉。
一見是他,弘時沒好氣道:“又到處亂跑什麼?”
弘晝嘻嘻一笑:“三哥纔是,散朝這麼久了,你怎麼一個人站這兒發呆?”
“剛纔遇見皇阿瑪,所以多說了兩句。”弘時淡淡地說,“你不在書房裡好好唸書,跑這兒來幹嘛?”
弘晝把兩隻小胳膊一抻:“額娘給我做了新衣裳,我要去找四哥,給他瞧瞧!”
弘時冷笑了一聲:“可不是,做得了新衣裳,第一個給你四哥瞧!”
弘時討厭弘晝,如果說他對弘曆是近乎恨,那麼對弘晝,就是純粹的厭惡了。
宮裡誰都知道,弘晝就是弘曆的小跟班,弘曆說什麼他都聽,有時候胤禛的話,弘晝都不一定如此順從。
在弘時眼裡,弘晝就是弘曆的一條狗,他曾親眼看見無數次,弘曆手裡拿着食物喂弘晝,弘晝高興得手舞足蹈,如果屁股上再有一根尾巴,那一定搖得驚天動地。外人看來這是手足情深,甚至小男孩的這種可愛模樣,還會引來陣陣捧腹。
然而在弘時看來,弘曆不過是在訓練一個幫兇,就像弘曆給弟弟取的別號,“錦衣傀”,這略帶滑稽的綽號讓弘時渾身發抖。
沒有人比他更警惕弘曆,也沒人比他更明白他這個弟弟的可怕。
他憎惡弘曆,鄙夷弘晝,就連福惠也是淡淡的,因爲福惠喜歡弘曆多過喜歡他。但這樣一來,卻顯得他心胸狹窄,自私善妒。
但是弘晝彷彿絲毫不介意,他既不在乎弘時的冷嘲熱諷,也不在乎別人說他是四阿哥的跟班,對弘晝而言,世上重要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四哥。
此刻弘時臉色雖冷,他也好像全無察覺,依舊笑嘻嘻的。
“不過眼下四哥忙得很,我怕是一時半刻兒見不着他。”
弘時一怔:“忙得很?你四哥在忙什麼?”
“還不是八叔和九叔他們那些事?”弘晝彷彿很懂似的,不在意地說,“眼下外頭鬧喪屍,八叔他們見天的往宮裡來,煩得皇阿瑪不行。皇阿瑪說,快些把這些事兒處理乾淨,把他們打發了,才能得些清淨。”
弘時哼了一聲:“這又和你四哥有什麼關係?”
“我四哥幫忙打發唄。”弘晝攤開兩隻手,“趕緊把見不得的人都打發了,叫他們這輩子都別再回來,皇阿瑪跟前才能清淨。”
弘時的腦子轟然一聲!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有點發顫。
“把討人嫌的傢伙都打發乾淨呀!讓他們一個也別留在大清!”弘晝笑嘻嘻地說,“三哥還記得,先頭有個女人跟着九叔他們進宮來,在皇阿瑪跟前伺候了好些日子……”
弘時點頭:“記得,那女人據說是八叔他們的舊交,曾經有恩於皇阿瑪,所以放肆得很……那女人不是走了麼?”
“是被攆走的。”弘晝搖頭,“我四哥不喜歡她,在皇阿瑪跟前哭了兩次,皇阿瑪就把那女人給攆走了。”
“是攆走的?!”弘時愕然,“就爲了弘曆?!”
“對呀!就爲了我四哥,皇阿瑪才把那女的攆走的。三哥難道不知道?你跟蘇培盛打聽打聽,他都知道!那女的在皇阿瑪跟前哭了又哭,求了又求,皇阿瑪其實也捨不得呢,但是沒辦法,誰叫我四哥見不得她?最後還是把她攆走了。我還聽皇阿瑪說,有些人,殺不得又關不得,索性全都打發出去,耳根子才得清淨。”
弘晝說完,晃了晃小腦袋,他偏着頭瞧着自己的哥哥:“三哥,你怎麼了?”
呆了好半天,弘時才啞聲說:“沒什麼。你趕緊回書房去吧,省得師傅又罵。”
眼看着哥哥的背影蹣跚着遠去,弘晝不屑地輕輕哼了一聲,這才轉身往上書房去。
進來書房,師傅不在,屋裡只有弘曆一個人,正臨窗端坐習字。弘晝涎着臉走過去,挨着弘曆坐下來,討好道:“四哥……”
弘時看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別壓着我的袖子。”
弘晝趕緊往回縮了縮,臉上還是一臉笑。
“那麼高興幹什麼?”弘曆也不由笑。
“剛纔,我在前面遇上三哥了。”弘晝說,“看那樣子,活像個吊死鬼!”
“必定是你說了什麼吧。”弘曆慢條斯理道。
弘晝還是嘻嘻笑道:“四哥覺得我說了什麼呢?”
弘曆淡然一笑:“你呀,又潑了三哥一身涼水。”
“我沒潑他涼水。”弘晝樂得咯咯地笑,“我往他身上潑了一瓢油,這天兒太冷,我怕他凍着,又給他下面點了一把柴。眼下,怕是骨酥肉爛了。”
弘曆嗤的一笑,放下手裡的筆,順手又從兜裡摸出一塊關東糖,塞進弟弟嘴裡。弘晝嚼着那又糯又粘的糖,一面把小腦袋靠在弘曆的胳膊上,這是個他習慣做的動作,果然,弘曆就伸過一隻手來,慢慢摩挲着他的後腦勺,於是弘晝愈發高興,高興得連眼睛都眯起來了。
這是一隻沒有靈魂的動物,弘曆突然想,徒然美麗,徒然可愛,卻沒有靈魂。
因爲他的靈魂,在自己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