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胤禛呆了呆,正要往裡衝,卻聽見帳篷內傳來淒厲的哭聲。

是茱莉亞!

也顧不上康熙還在這兒,幾個阿哥慌忙奔過去,帳篷的拉鍊被拉開,只見儀器砸落在地上,電線散落,塑料薄膜上,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

歪倒的手術檯上,老陸的頭部被打開,血紅一片,鮮血在地上流淌成小溪,茱莉亞正伏在他身上痛哭。

無菌手術室因爲被拉扯,破了個大口子,胤禛也顧不得那許多,趕緊衝上去抱住茱莉亞,安德烈則將跌在地上的紅龍扶起來,十阿哥和九阿哥又從翻倒的沉重儀器後面,把被壓住的阿銀拉起來……

場面,慘不忍睹!

康熙立在一旁,驚愕無比地望着眼前這一幕,他震驚得甚至忘了發問。

幾個阿哥眼下也實在顧不上他,胤禛扶着茱莉亞,九阿哥他們扶着紅龍和阿銀,幾個人跌跌撞撞從手術室出來,每個人都是一臉一身的血,再加上嚇得坐在地上、金髮都被血染紅大片的斯傑潘,眼前這情景,狼藉得無法形容……

“老陸的頭部,被裝了……裝了微型炸彈。”茱莉亞一邊哭,一邊說,“紅龍的手術刀一碰,它就……就炸了!”

胤禛他們這才明白過來,他抱着茱莉亞,雙眼都紅了!

九阿哥氣得發狂,他抓過手術刀,一下戳在地上:“混蛋!混蛋!我他媽要把俞謹五馬分屍!”

斯傑潘哽咽道:“一開始我們都沒看出那是炸彈,它只有黃豆那麼大,我還以爲是普通的監視儀器……”

安德烈喘了口氣,彎腰,拾起剛纔崩落在地上的一個黑色金屬片。

“炸彈上也帶着跟蹤儀器呢,看,這是碎片。如果不打開老陸的頭部,我們就永遠都發現不了這玩意兒。可是隻要一碰,這東西就會爆炸——俞謹這陷阱,做絕了。”

紅龍拿藥棉擦着頭上淋漓的血,他搖搖頭:“太他媽缺德了!俞謹這小子,斷子絕孫的壞!媽的,力氣全白費了!”

他們一夥人在這兒自說自話,滿腔悲憤又哭又罵,全然忘記了康熙還站在一邊兒。

終於,斯傑潘顫巍巍伸出手,指着康熙道:“胤禟,他是誰?”

直至此時,安德烈和紅龍他們才發現,旁邊還站着一人!

紅龍目瞪口呆望着康熙,最終,目光落在老人那頗有威儀的臉上。

萬籟俱寂!

茱莉亞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慌忙過去雙膝跪下。

“萬歲爺……”

想說什麼,卻已經哽住,茱莉亞只是落淚不止。

這下,紅龍他們都慌了,呆了兩秒之後,他和阿銀也學着茱莉亞的樣子,噗通跪了下來:“草民叩見萬歲爺!”

連安德烈都跪下了。

唯有斯傑潘,還傻不愣登坐在地上,他望了望九阿哥,又望了望康熙:“……胤禟,他就是你爸爸?”

九阿哥簡直要給他跪了!

“傻子!還發什麼呆!”九阿哥恨得揪他的耳朵,“趕緊跪啊!跪下來啊!”

斯傑潘這才爬着跪下來:“……皇、皇帝陛下,中午好!我叫斯傑潘!”

那些跪着的,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都趴地上了!

康熙愕然盯着紅龍他們:“你們……”

發電機太吵,馬上把皇帝的聲音給淹沒了,紅龍心裡陡然一慌,趕緊撲上去先把發電機關掉,又咧了咧嘴,尷尬道:“……柴油機都、都這樣,聲兒有點大。”

……也不知道是解釋給誰聽的。

好半天,才又聽見康熙的聲音:“老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胤禛匍匐上前,他想開口,但一時哽住,兩行淚落了下來。

康熙定了定神,他現在也看出來了,此刻逼着兒子說出真相,胤禛也說不明白,他再問下去也是枉然。

“把這些都收拾了。”他冷冷道,“待會兒,進宮來和朕說清楚!”

胤禛哽咽道:“嗻。”

康熙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停住。

“韋氏的義父,沒救過來,是麼?”

胤禛忍着淚,低聲道:“是。”

康熙背對着他們,他仰頭看看天,無聲嘆了口氣:“好好安葬了吧。”

康熙走了,胤禛這才強打起精神來,命奴僕收拾爛攤子,又叫人去買棺材。

大家一身是血,都得清洗乾淨,又要重新換衣服。

安德烈擔心得很,他問胤禛:“被你皇阿瑪發現了,等會兒你進宮,怎麼和他說呢?”

胤禛說,不要緊,他只撿能說的說。

“他親眼看見了,我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胤禛啞聲道,“想來,他也不會過分爲難我。”

果然,下午入了宮,胤禛見了康熙,康熙的神色倒不像是要爲難他的樣子,只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胤禛便說,幾個洋人是他請來的西醫,紅龍和阿銀,則是自小跟隨葡萄牙水手生活在船上的漢人,因爲常年生活在海外,生活習俗形同洋人,所以並不知道中土的禮儀。

康熙沉吟,他看見了紅龍和阿銀的頭髮,那是短得如同僧侶的短髮,和那些明朝遺老的髮型並不一樣,服飾也短得奇怪,並非舊明士子穿的衣服。而且他們見了自己就跪,毫無牴觸,所以應該不是反清人士。

“那麼,韋氏的義父究竟是怎麼回事?”康熙又問,“朕聽你們幾個那兒嚷嚷說什麼爆炸,那又是怎麼回事?”

胤禛只得說,老陸的頭部,確實被人塞進去了爆炸物,他們這場手術,就是爲了取出這東西,結果手術失敗了……

康熙十分震撼:“火藥怎麼能塞進腦子裡去的?”

胤禛實在答不上來,只好說,他也不知道。

“正是想請這些西醫取出來探查一番,沒成想爆炸物突然爆炸,老陸的命也沒救過來。”

“到底是何方惡人,做的這等歹毒之事?”

胤禛沉默不語。

康熙心裡明白了,兒子是知道的,知道卻不肯告訴自己。

他再問,也是白搭。

既然兒子基本上沒說謊,他們確實是在救人,所以康熙想想,自己也沒什麼好發火的。

再說,茱莉亞的義父死了,畢竟是喪事,死者爲大。

只是他對於胤禛跳起來攔住自己,不準打開帳篷一事,仍舊耿耿於懷。

“朕看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康熙哼了一聲,“就算是在救人,打開帳篷讓朕瞧上一眼,又有什麼使不得的?”

胤禛跪在地上不出聲,心想,你懂個屁!

見他這樣,康熙也懶得再爲難他,揮揮手,打發了胤禛。

出宮回府的轎子裡,胤禛依然在難過,他沒想到老陸竟然落得這樣一個結局,他一心想救老陸於水火中,想報答恩情,卻每每都只能落得滿心的遺憾。

老陸死後,安德烈檢查了儀器,他告訴胤禛他們,那條縫隙果然消失了。

“至少可保證半年平安,只可惜這平安是老陸用命換來的。”安德烈說,“我們得爭取在這半年內,逃出去。”

老陸被紅龍把頭部重新縫合,又擦乾淨身上的血,換了一身“壽衣”,這才妥妥的安葬起來。

請僧尼道士超度亡魂、解冤洗業醮這一套,清朝人雖然熟悉,現代人和幾個西洋人都接受不了,眼下再搞這些未免荒唐,而且花架子做給誰看呢?於是大操大辦的葬禮就免了,胤禛只命高無庸找了上好的棺材板,又找了塊好地,規規矩矩把老陸安葬了。

……卻沒想到,老陸一個現代軍人,終其一生,最後竟然安葬在大清的土地上。

這期間,胤禛又讓茱莉亞先在王府住兩天,他已經和康熙說了,辦喪事需要時間。

事情收尾,胤禛找了紅龍,和他說,他聽九阿哥說了,紅龍還沒收醫療費。

“不管結果如何,請醫生看病是該給錢的。”胤禛說,“這錢我來出,你開價就好。”

豈料,紅龍笑着擺擺手。

“錢就免了。一來,手術失敗,我也有自責。二來,九爺還有一筆資金留在現代社會,他說他也懶得過去取了,就讓我去取來當診費。三來,其實我心裡另有請求。”

胤禛問,是什麼請求。

“安德烈告訴我,過來至少得一個月,才能再返回現代社會,我想着,反正留在這兒也沒什麼事,四爺能不能給我找個官兒當?”

胤禛愣住了:“你想當官?”

紅龍點頭:“我想在古代當官,一直有這個願望,覺得挺好玩的。反正我也不是來搜刮百姓的,也不是來冒充青天大老爺的。我就爲了玩兒。”

胤禛想想:“這要求倒是不難辦到,那麼,你想當多大的官兒?”

“上紫禁城見皇上的那種就算了,我可沒那膽子。不拘是什麼官兒,芝麻小官兒也行,只要讓我去看看民間的生活就可以。”

正好手頭有個空缺,於是胤禛就給他在京畿附近弄了個縣令,又給準備了兩個能幹的師爺,還有幾個貼身僕役,幫着紅龍熟悉大清的生活。

這麼着,紅龍就帶着阿銀走馬上任了。

然而,在紅龍臨走之前,安德烈卻單獨找到了他。

“有事,想問問你。”

安德烈的態度有些冷淡,紅龍一笑,請他坐下,他悠然地泡上了茶,然後捧到安德烈面前。

“我多少猜到,你是爲了什麼來找我了。”

安德烈也不接那杯茶,他看着他,點點頭:“好。既然如此我也不隱瞞了,紅龍,你是不是在動刀之前就已經察覺到,老陸頭部的那個黑東西是微型炸彈了?”

紅龍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點點頭:“對。”

安德烈一時間,滿臉的失望。

“當時打開他的頭部,我看見你表情不自然,刀在手裡猶豫了好幾秒,斯傑潘催促你兩次,你都拿不定主意……爲什麼?明知道是炸彈,你爲什麼還要去碰它!”

“安德烈,你是在怪我殺了老陸?”

“我只是在想,你應該有更好的處理辦法……”

“沒有什麼更好的處理辦法。”紅龍搖搖頭,“我知道,如果是你,你會這麼做:不動一刀,再給老陸把頭部縫合好,最後告訴大家,你不能取出炸彈,不然老陸會死。”

“可你親手導致了老陸的死亡!”

“炸彈不是我裝的,請注意這一點,安德烈,如果不動一刀,就這麼原樣縫合,跟蹤系統就得永遠留在老陸的頭部。半年之後,你們逃離清朝,仍舊會帶上他,也就是說,你們到哪兒都得揹着這個活動監視器,而且出於道德原則,也不會允許任何人提出扔掉他。這麼一來,只要老陸不能自然死亡,俞謹的陰影將會跟隨你們一輩子。”

“於是,你選擇讓炸彈爆炸?”安德烈冷冷道,“多謝你的好心。”

“不如說,你們該感謝我的狠心。”紅龍微微一笑,“九爺冒着生死危險來找我,請我做手術,四爺頂着康熙的壓力保證我完成手術,這些都是代價。我不能把一個毫無改善的狀況,原樣留給他們,那有違我做人的原則。我知道老陸的死讓你們很難過,但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會感謝我結束了他‘人形監視器’的生命。你也替老陸想想吧。像這樣半死不活的被人利用,他受得了麼?”

安德烈憤怒地站起身:“你是個無良醫生!”

紅龍毫不愧疚地點點頭:“對,我確實是個無良醫生,老陸的死亡,確實是我親手導致。但我不覺得有罪——無原則的善良,纔是真正的罪孽。”

“你不是上帝,紅龍,病人的生死,不該由你來決定。”

“那麼該由誰來決定?大家投票麼?”紅龍毫不畏懼地盯着他,“安德烈,四爺他們未來的人生,都寄託在你身上了,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善良不忍,最後會害了他們的——你明知道雍王府裡的那個東西有多冷血多殘暴,你卻不肯提醒四爺,只因爲你不肯傷害他們的父子深情。難道父子深情比一家大小的性命還重要?就你這種善良,我還真是理解不了呢。”

安德烈站起身來。

“我不會無原則的善良,我知道世上有些事情必須得去做,但我也不覺得自己是上帝,可以替人家決定生死存亡。”他說完,轉身走到門口,“紅龍,有些事情你不理解,是因爲你不願意真正去考慮他人的情感。人並非是光靠着‘利益最大化’而活着的。自以爲掌控了一切就妄圖當上帝的人,那是俞謹。在這一點上,你和他其實是同類。”

然後,安德烈頭也不回的走了。

紅龍捧着冷了的茶,他怔怔想着安德烈最後的那句話,不由悵然。

阿銀慢慢走過來,他瞧了瞧紅龍。

“被那小子罵了?”他問。

紅龍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麼,道不同不相與謀。”

阿銀點了點頭:“如果你是安德烈,確實不會弄成他這個樣子,更不會脫離伊斯特蘭德家族,導致孤軍作戰。”

“阿銀,這世上總得有一些理想主義者存在的。”紅龍笑道,“如果大家全都像我這樣,那這個世界也太黑暗了。”

阿銀卻笑起來:“如果都像先生這樣,還沒什麼,如果都像斯傑潘那樣,那這個世界才真正可怕呢!”

紅龍點點頭:“你提醒我了,據說,斯傑潘再回不去了?”

“好像是這樣。”

“嗯,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就得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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