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事謹慎,風評極好,沒想到發跡之後,卻沒有像其他太監一樣偷偷摸摸買地建房,而是高調買下了內城一座三進三出的大宅院,犯了極大的忌諱。
他與司禮監胡淼不和,胡淼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就在他買下大宅的當天晚上,東廠的密揍便放到了宏威皇帝的案頭。
然而,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王順德並沒有因爲這件事受到任何懲處,胡淼卻得到了皇帝親賜的嘉獎。
當時,這種自相矛盾的結果老祖宗汪順十分不解,直到很久以後,宏威皇帝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才解開了他的疑惑。
“天下美德甚多,大魏何以唯孝悌治天下?因爲孝悌之人必是忠君之輩!”
汪順這才明白,宏威皇帝在乎的從來不是貪與不貪,而是忠與不忠,能幹或不能幹。
王順德雖然大張旗鼓爲老母買房,但平日裡的生活卻極其簡樸,辦差也是謹小慎微,讓宏威皇帝覺得他一擲千金不過是想讓老母晚年過得舒適些,一片孝心可照日月,纔會默許了他的僭越。
而胡淼密告雖動機不純,卻並未誣陷,也算盡忠職守,皇帝親賜嘉獎除了以資鼓勵,也是變相警告他注意分寸,若是膽敢利用密揍羅織罪名,那麼嘉獎隨時可能變成鍘刀。
這段往事徐銳自然不知,也正因如此,當他來到王順德那座華麗的大宅院時微微有些心驚,便暗中下了一個結論。
“這王順德要麼膽大包天,要麼極受老趙信任……”
此時,偌大一個宅子亂做一團,婢女、媽子、夥計跑前跑後,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些許慌張,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得知曹公公帶着大夫來爲老夫人會診,一臉疲憊的管事極有禮貌地將他們請進了後堂。
“長坡先生請到了嗎?”
剛剛走到後堂門口,徐銳便聽道一個沙啞的聲音焦急地問到。
“沒……沒有……”
“那你在這兒晃悠什麼,還不快去?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兩個時辰之內,咱家一定要見到他!哎……算了,還是咱家親自去,備馬,快備馬!”
話音剛落,一個魁梧的中年人便領着一羣家丁從後堂快步走出。
此人約莫四十來歲,身高八尺,龍行虎步,雖然雙目通紅,一臉疲憊,但仍舊雄姿勃發,英氣逼人,除了顎下無須,儼然便是一位軍中大將。
好氣魄!
徐銳知道這便是御馬監的掌印太監王順德,第一印象便是極好。
太監因其特殊的生理構造和工作性質,往往給人陰險狡詐、瘦弱奸佞的印象,可這王順德卻是與一般的太監大相徑庭,讓徐銳不禁想起了另一個世界裡,明朝八虎之一的谷大用。
王順德風風火火,才一出後堂便迎面遇見曹公公和徐銳,不禁眉頭一皺,抱拳道:“曹公公怎麼來了?咱家家裡正好有些急事,眼下實在無暇招待,還請公公見諒。”
說着他便擡腿要走。
曹公公笑道:“公公莫急,咱家得知公公老母突患重病,正是爲此而來。”
“哦?曹公公有何良策?”
王順德心急如焚,聞言頓時雙目一亮。
曹公公把徐銳往前一推,道:“咱家爲公公請來了全天下最厲害的名醫!”
“真的?!”
王順德頓時一喜,連忙朝徐銳望去,可見徐銳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實在年輕得有些過分,眼中的希望之光頓時暗淡了不少。
好在他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即使內心焦急且懷疑,卻沒有立刻變臉,只是疑惑地望向了曹公公。
處變不驚,城府極深……
徐銳在心裡對王順德下了第二個結論,對他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曹公公似是早知王順德會有此反應,不緊不慢地說:“公公莫要看他年輕便輕視了他,便是三代帝師之師的東籬先生對他都是交口稱讚吶。”
“東籬先生?”
王順德先是一愣,隨即驚道:“難道這位便是被東籬先生贊爲聖人之像的徐銳徐大人?!”
曹公公笑而不語,徐銳老臉一紅。
王順德卻是一拍腦門道:“哎呀,咱家也是急糊塗了,怎麼忘了京城之中還有這位小聖人。
聽說涇陽一戰肖尚書身受重傷,便是長坡先生都直言無救,硬是讓這位小聖人救了回來,其醫術之高可見一斑。
咱家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徐大人莫怪,二位快快請進,怠慢之處還等稍後賠罪,家母實在是耽擱不得了。”
爲了消除涇陽大敗的影響,徐銳和涇陽之戰的事蹟早已被當成宣傳事蹟傳揚官場,作爲御馬監的掌印太監,王順德自然耳熟能詳。
徐銳也被王順德這番灑脫大氣感染,拱拱手道:“公共不必客氣,先容小子看看病人再說。”
“應該,應該,二位請進!”
王順德連忙頭前引路,帶着二人一路來到老夫人所住的房間。
房間裡兩個鬚髮花白的老者正商議着什麼,臉色十分凝重。
一見二人,曹公公便湊到徐銳耳邊輕聲道:“青袍那位便是太醫院院使薛清,麻衫那位則是民間聖手吳桐,兩人都是京城名醫,名望僅在小醫聖長坡先生之下。”
徐銳微微一愣,多看了兩人一眼,點了點頭。
王順德去而復返,薛清連忙迎上前來,嘆了口氣道:“王公公,老夫人乃是外邪侵襲,壅熱腸腑;飲食不節,損及脾胃;飽食後暴急奔走或憂思惱怒,氣機受阻,以致氣血瘀滯,敗血濁氣壅遏,溼熱積滯腸間,發而爲腸癰。”
吳桐接口道:“腸癰一般發病緩慢,可老夫人熱毒過盛,敗肉腐蝕,化而爲膿,我等只能暫時開幾服對症的方子,能不能救得回來,只怕要看天意了。”
這番說辭與之前的醫者相差不大,就是一個意思,老夫人只能聽天由命。
王順德頓時臉色一白,下意識望向徐銳。
徐銳卻是鬆了口氣,所謂腸癰便是闌尾炎,只不過聽這情況應該是急性的,處理不好會死人,但對他來說卻不是什麼不治之症。
“我想先看看病人。”
徐銳對王順德說到,沉着的語氣令王順德莫名地心安了幾分。
“好好……”
王順德連忙上前掀開裡屋的門簾,恭敬道:“徐公子請!”
兩位名醫見王順德如此尊敬一個少年,不禁對視一眼,微微一愣。
薛清問道:“王公公,這位小童是?”
王順德心繫老母,本沒有心情和他搭話,但人家畢竟是自己請來救人的,自無怠慢之理,只得耐着性子道:“此人便是最近譽滿京城的徐銳徐大人。”
“他便是被東籬先生贊爲聖人之像的徐銳?”
“他來做什麼?”
聽到徐銳的名頭,兩位名醫同時一驚,但涇陽徐銳救肖進武的事蹟遠沒有請仙雷之類的傳得廣,他們不知道徐銳還會醫術,頓時一陣愕然。
“徐大人當然是來給老夫人診治的。”
曹公公見二人不明所以,得意地提了一句。
“什麼,他還懂醫術?”
兩位名醫對視一眼,神色各異,不過都不太好看就是。
徐銳自然不會理會他們的反應,只是仔細觀察病人的情況。
老夫人不過五六十歲,此刻已經疼得蜷縮成一團,雙手捂着右下腹喃喃呻吟,兩個丫鬟不斷用熱毛巾擦去她額頭上的冷汗。
徐銳道了一聲得罪,便輕輕揭開蓋在她身上的被褥,接着又拉起了她的衣服,露出腹部。
“這……這……豈有此理!”
一見徐銳如此行事,薛清頓時大怒。
“這黃口小兒一不號脈,二不問診,怎的這般無禮?”
吳桐也是面色難看道:“公公,男女有別,雖說他年紀輕輕,此舉也着實過分了些!老夫行醫數十年來,還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問診!”
王順德也覺有些不妥,但徐銳與其母年紀差距足當祖孫,而且眼下事急從權,他倒沒有特別在意男女之防,只不過兩位名醫都提出異議,徐銳年紀又輕,單憑涇陽的傳說,令他不免也有些擔憂。
徐銳絲毫不受外界影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壓右髖前上棘與肚臍連接線的中下三分之一處,老夫人立刻痛呼一聲,額頭上滲出冷汗。
轉移性右下腹疼痛,體徵表現爲麥氏點壓痛,反跳痛,的確是急性闌尾炎,而且看病人的發病狀況,極有可能是化膿性闌尾炎。
剛剛那兩位名醫的確沒有診斷失誤,但眼下已經到了發病期,別說湯藥,就是抗生素都不可能快速解決問題,而一旦拖得久了便會引起整個腹腔感染,導致病人死亡。
徐銳查清病因,爲老夫人拉好衣服,蓋上被子,從裡屋退了出來。
“病情如何?”
王順德立刻圍了上來。
徐銳凝重道:“兩位名醫沒有說錯,的確是急發腸癰,我把它稱作急性闌尾炎,如果不及時救治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哼,老夫給人問診之時你還不知在哪呢,也敢大言不慚點評老夫?”
聽得徐銳竟然大咧咧地點評起自己的診斷,兩個頭髮花白的名醫心中更加不悅,吳桐更是直接冷言諷刺,絲毫不留情面。
“既然老夫二人沒有診錯,那你又有何良方?”
薛清也陰着臉,冷冷問到。
這話就是想看徐銳的笑話了,全城名醫都束手無策的病症,徐銳又怎麼可能又什麼良方?
果然,徐銳爲難道:“此等病症來得太兇,太急,沒有良方!”
聽得徐銳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薛清冷哼一聲,就要再諷刺幾句,但徐銳竟然話鋒一轉,又繼續說道:“不過我有辦法保住老夫人性命!”
“什麼?!”
兩位名醫頓時驚愕不已,王順德卻是驚喜萬分,一把拉住徐銳問道:“此話當真?”
徐銳凝重地點了點頭道:“爲今之計,想救老夫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腹部,將患病之處徹底切除!”
“開腹剜疾?!”
聞言不但王順德瞳孔一縮,兩位名醫大驚失色,就連曹公公都臉色微變,皺起了眉頭。
“胡鬧,簡直胡鬧!治病救人豈是兒戲?別說取出五臟六腑,單就剖開腹部老夫人豈有不死之理?”
薛清立刻反駁。
吳桐也連忙接口道:“薛大人所言不錯,在下不知東籬先生爲何對此子另眼相看,但在下方纔觀他問診之術,不過是隨聲附和,欺世盜名,公公切不可被其所騙啊!”
被兩位名醫毫不留情地指爲騙子,曹公公的臉色立刻變得十分難看,徐銳自己倒是不太在意,其實他也沒有決定到底要不要做這個手術。
闌尾炎手術在另一個世界只是一個小手術,但在這個既沒有無菌設備,又缺少高質量成藥的地方,手術的風險是極大的,更別說患者還是個老人,單是麻醉就有可能造成極大的副作用。
徐銳望着王順德,將選擇權交還給他。
可王順德又怎敢輕易用老母的性命來賭?
他面露掙扎之色,似乎心中正在天人交戰,半晌之後終於嘆了口氣,問薛清道:“薛大人,如果不剖開家母腹部,你有幾成把握救回家母性命?”
“這……”
薛清與吳桐對視一眼,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吳桐的臉色有些難看,但他略一猶豫,還是硬着頭皮說道:“不瞞公公,以我二人的醫術救下老夫人的把握不足兩成,不過若是長坡先生出手,未必沒有一半勝算。”
薛清聞言,立刻附和道:“正是,長坡先生得醫聖黃霑真傳,一身醫術出神入化,若他肯出手,定然會有一半把握。”
王順德揉着太陽穴,長長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轉了一圈,最後還是要去請長坡先生,王順德心裡頓時生出一股濃濃的失望。
就在這個時候,衆人身後突然想起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不必相請,老夫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