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下擠滿黑壓壓的人羣,包圍了臨縣的流民們終於來到了嶺東,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面色呆滯,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機械地敲擊着城門,甚至是堅固的城牆。
更遠一些,光禿禿的樹林已經倒下了一大片,一股股青煙緩緩升起,流民們正在伐木取火,以抵禦秋日的嚴寒。
侯榮和所有官員一樣,臉色鐵青,彷彿望洋興嘆,眼神裡盡是絕望之色,竟一點也不比城下的流民們少上一分。
自從昨日從崔管事那裡得到北朝大軍即將到來的消息,他就慌了手腳,連忙找來幾個心腹商議對策。
他不敢再同全城官吏一起商議,那幫酒囊飯袋一個個自私自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找他們商議對策,除了走漏消息,絕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可這世上總是怕什麼來什麼,不出兩個時辰,城裡有點權勢的人好像都已經知道魏軍將至的消息,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怨恨。
舊秩序即將崩塌,新秩序卻不知在哪,這種時候最是混亂,侯榮也不敢過分彈壓,只得佯裝不知,這還是他到嶺東就任知縣十幾年來最卑微的時刻。
黎明時分,心神不寧的侯榮剛剛睡下,正輾轉難眠之時,蔣如龍派來的兵丁便將他吵醒,說是城下出現大批軍卒。
侯榮以爲是魏軍已至,大驚失色,連忙帶上心腹衝上城頭,等太陽升起,這才發現來得不是魏軍,而是茫茫的流民。
他稍稍鬆了一口氣,可眼前的局面讓他更加苦澀,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人,我回來了……”
一個大籃子被悄悄吊上城頭,身着粗布麻衣的蔣如龍從裡面鑽了出來,一衆官員立刻圍了上來。
“怎麼樣,這些流民究竟是哪裡來的?”
侯榮迫不及待地問。
蔣如龍嘆了口氣:“大人,剛剛末將裝成流民探查情報,發現他們來自我大吳各省,最遠的甚至來自京畿重地,最近的也有本省的流民。”
“什麼,這麼雜的流民怎會一齊往東北涌來?”
“都是升斗小民,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魏軍一路在後面打仗,他們便在前面逃命,逃着逃着就跑到此地來了。”
“可打仗畢竟是官家之事,之前也沒聽說有什麼慘烈的大仗,怎會出現如此衆多的流民?”
說到這個,蔣如龍的臉上浮現一抹怒色,沉聲道:“流民們衆口一詞,說是魏軍每到一地便燒殺搶掠,不僅強奪民財,更是屠莊絕戶,將割下的人頭堆成血腥的人頭塔,恫嚇百姓,百姓們爲保性命,只有遠走他鄉,這才成了流民。”
“北朝蠻子竟然這般喪心病狂?!”
官員之中傳來無數倒吸涼氣的聲音,侯榮與縣丞對視一眼,兩人都已經面無人色。
略微定了定神,侯榮揮退衆官員,拉着蔣如龍來到城角,單獨問道:“蔣千戶,你跟本官說句實話,憑咱們的兩千守備究竟能守住嶺東多久?”
蔣如龍漲紅了臉,搖頭道:“恐怕最多不會超過三日!”
侯榮呼吸一窒,急道:“怎麼如此不堪一擊?”
蔣如龍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流民從東、南兩個方向同時涌來,說明至少有兩支魏軍正在奔向嶺東,比我們先前預估的多了一倍。
魏軍能夠擊敗王爺的大軍,必是虎狼之師,我軍不過是地方守備,戰力差了不止一籌,不用陷入苦戰,我軍必先崩潰。
除此之外,嶺東此刻外有流民,內有災民,民心不穩,士氣低落,還有至少三百奸細潛伏在暗處虎視眈眈,一旦大戰開始,城內不僅做不到團結一心,還有可能被奸細伺機搗亂。
末將說能守住三日已經是最樂觀的估計,若是奸細製造混亂,搶開城門,或許一兩個時辰就會破城!侯大人……侯大人!”
侯榮腦中一陣暈眩,幸好雙手扶住城牆才未栽倒下去。
蔣如龍過來扶他,他卻擺了擺手:“我沒事……”
說着,他又嘆惜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用本官昨日所說的那個計策了……”
蔣如龍臉色一變,想要勸說兩句,卻被侯榮制止。
“蔣千戶,我知道你認爲本官的計策太過行險,可嶺東決不能投降。
一來現在魏軍未到,流民卻已經先來,你我就算想要開城投降也做不到。二來我朝歷來痛恨叛國,一旦投降,即使魏軍不殺我們,王爺的暗棋又怎會容你我逍遙?”
蔣如龍臉色數變,最後嘆了口氣,算是默認。
侯榮繼續說道:“一會兒你把吵着要出城的那些商賈聚集起來,打開東門,由守備開道,驅除流民,放他們出城,別讓他們影響咱們的計策。
等商賈們走得差不多,咱們便開始依計行事,記住,人多了必然走漏風聲,只要帶幾個忠心的心腹便可。
嶺東官吏能否逃過一劫,就看這招險棋了。”
蔣如龍一愣:“大人,城外的流民都餓急了眼,那些商賈帶着貨物出城,只要守備一旦回城,他們輕則被搶光財務,重則性命不保啊。”
侯榮冷哼一聲:“是他們自己吵着要出城,本官還管他們死活?這幫見利忘義的東西死了更好,免得見了心煩。”
“不是啊大人,其他人倒還罷了,但若崔家商隊也落個這般下場,那我朝雖大,還有咱們的立足之地麼??”
侯榮擠出一抹笑容,拍了拍蔣如龍的肩膀道:“不用擔心,你在東城開門的時候定會吸引流民過去,那時我便打開西城一角,放崔家商隊從西城出去,據說他們的夥計都是沙場上下來的老兵,又有崔管事這個伶俐人,應該能對付得了。”
聽得此話,蔣如龍這才放心下來,倒不是他鹹吃蘿蔔淡操心,而是候縣令的那招險棋裡還需要崔家爲他們提供一個證明,決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死在流民之中。
一切交代完畢,侯榮還不放心,捉住蔣如龍的手腕,鄭重囑咐道:“蔣大人,你我的生死,還有嶺東的命運都在此計之上,千萬不能出半點紕漏。”
蔣如龍心中一沉,默默點頭。
午時,嶺東城東門大開,流民們以爲大老爺發了善心讓他們進城避禍,頓時歡欣鼓舞,散居在附近的人潮立刻向東門聚集而來。
然而,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大批兵丁手持利刃,殺氣騰騰地從城裡殺了出來,一路拳打腳踢,清出一片空地。
緊接着叫囂着出城避禍的商賈們終於如願以償,趕着大車,帶着貨物,扶老攜幼,從東門走了出來。
走南闖北的商賈哪一個不是眼力出衆之輩,一見眼前這陣勢,立刻意識到不妙,想要返回城中,但兵丁們豈肯讓他們出爾反爾?
對付流民的鋼刀立刻對準了商賈,無奈之下,商賈們只得一邊痛罵侯榮和蔣如龍,一邊咬牙出城。
城外的流民早已餓得眼冒綠光,又經歷了一場空歡喜,正是惡向膽邊生的時候,眼見這些穿金戴銀的商賈趕着大車,就彷彿餓狼遇見了牛羊,頓時一擁而上,哄搶起來,場面變得十分混亂。
而那些本該維持秩序的官兵們卻對此視而不見,反而藉着混亂的空檔退回城中,沒有讓一個流民混進城來。
同一時間,崔家的十五輛大車從西門悄悄出城,如此顯眼的華麗車馬卻沒人主意,更沒人注意到這行人馬比來時少了幾個。
一行三十餘人向西走了五六里路,來到一處山口,梅闖站在車頭吹了一聲呼哨,山口裡立刻奔出一百餘騎,竟都是全副武裝的前鋒營士卒。
一見梅闖幾人,士卒們立刻翻身下馬,幫他們把大車趕到山口裡掩藏起來。
爲首的士卒走到梅闖身邊,抱拳道:“啓稟將軍,今早剛剛收到軍令,劉老將軍正帶着我前鋒營的主力日夜兼程,急行而來,大帥的大軍也不遠了!”
“好!”
梅闖點頭道:“把散出去截擊南朝信使的兄弟們都招回來,做好準備,等將軍的主力一到便立刻攻城!”
“卑職遵命!”
那士卒答應一聲,看了看梅闖帶回來的人,突然疑惑地問道:“將軍,怎麼沒見小侯爺和三狗他們幾個?”
梅闖牛眼一瞪,沒好氣地說道:“那小子帶着幾個人不肯出來,說是要等大軍攻城時裡應外合。”
士卒驚道:“就幾個人?如何裡應外合?”
梅闖想起臨行前徐銳胸有成竹的模樣,咬了咬牙,冷哼道:“用不着爲他擔心,天下就沒有這小妖怪辦不成的事!”
說完,梅闖邁開大步朝山口走去。
士卒撓了撓頭皮,不知將軍怎麼突然變了臉色。
一個隨梅闖從嶺東出城的士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別在意,將軍這次受了委屈,過一會兒便好了。”
“受委屈?誰敢給咱們將軍委屈受?”
“當然是小侯爺,將軍在他面前乖得很吶,哈哈哈哈。”
被他一說,士卒更加疑惑。
亥時,嶺東周圍早已一片漆黑,遠處的流民點着星星點點的火堆,遠遠看去好似天邊的星辰。
亂草之中,一衆流民藉着夜色悄悄往西城門摸來,這些流民少說也有兩千多人,雖穿着流民的衣服,但個個手持鋼刀,面色堅毅,正是準備趁夜偷襲的前鋒營將士。
老當益壯的劉異提着清雪寒水刀,躬身走在隊伍最前面,身側便是中午剛剛出城的梅闖。
“將軍,按照約定,咱們不是要等到後天辰時纔來攻城麼,怎的今晚就摸過來了?”
一個前鋒營士卒壓低聲音向劉異問到。
劉異沒好氣道:“徐銳那小子滿口胡言,你要信他,被賣了還得喜滋滋地幫他數錢!”
衆人一陣輕笑,有跟着徐銳進城的前鋒營士卒說道:“將軍,我覺得咱們這位小侯爺不愛錢,說不定數完的錢最後都會給咱們兄弟。”
“想得美!”
劉異笑罵道:“你們這羣白眼狼,怎麼,跟着他進了次城就被收買了?瞧你們那點出息!”
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劉異瞥了一言不發的梅闖一眼,冷冷說道:“哼,走之前怎麼跟你說的?讓你保護好他,保護好他,現在倒好了,他帶着小貓兩三隻在裡面裡應外合,要是出個什麼好歹,你怎麼辦?”
梅闖已經被劉異數落了一路,出城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此時只好賠笑道:“您還不知道那小子,他想做的事誰攔得住?再說,我還得出來把他的計策捎給您不是?”
“計策誰不能捎,非要你梅大將軍跑這一趟?”
梅闖無奈道:“我也是這般說的啊,可那小子睚眥必報,攻破雨山關時我當衆質問於他,落了他的面子,這不就公報私仇,非拿大義把我逼出來,吃您的排頭了?”
劉異一愣,看梅闖一臉委屈,倒覺得這事徐銳鐵定做得出來,頓時捂着嘴笑了出來。
“你呀你,知道是計還被誆了出來,我看你對那小子也愛護得緊吧?”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摸到西城門下,靠近城門之後全軍都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着上官的命令,可左等右等,劉異還是沒有下令攻城。
“那小子說這個時候打開城門?”
劉異小聲向梅闖確認到。
梅闖點了點頭:“奇怪,那小子一向準時,他說有把握亥時三刻打開城門,讓咱們做好準備,眼下時辰已到,城門卻毫無動靜,難道是出了什麼岔子?”
劉異目光一凝,兩隻眼睛如鷹隼一般在城頭上掃了一圈,臉色突然一變。
“不對,城頭上太安靜了,連一個瞭望的斥候都沒有,咱們中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