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相映紅(上)
夕陽西下,脈脈霞光傾撒江面渡水躍金,九渡九曲洞環映照重巒,美倫美奐。
鳥鵲橋被鋪了一層焰豔的紅色,悠悠兩岸鮮少有人在流連,虞子嬰獨自一人沿着橋階而行,她左手提拖着比她人高的桌椅,右手則舉着一旗布幡,比那高大的壯漢更雄赳氣昂地走着。
一路走來,投來的異樣的眼光太多了,一部分是被她這與嬌小身軀完全不匹配的威武行爲給震撼的,另一部分則是因爲她身後一路跟隨着的那個人。
自虞子嬰來九渡擺攤算命後,不知何時身後便就此跟着了一個落魄又安靜的尾巴,無論是她擺攤、回客棧、去遊逛、吃飯、看書、睡覺,他都會一直在她附近如影隨行。
他不敢太過份,從不上前打擾,只是常常躲在暗處默默地、像海枯石爛般執着地注視着她。
——他這種行爲,拿現代話來說那就是癡漢。
憑虞子嬰的感知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她卻沒有理會,只要不打擾到她,她一般是不會關心別人的行爲。
九月尾,始被冷氏族長有事先召返回了虞氏部落,而虞子嬰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便結束了這一次的九渡之旅,她擺完攤後,並沒有直接如往常一樣返回客棧,而是朝別的方向準備離開九渡返回虞氏部落。
或許是感知到什麼,他這才驚慌無措地從暗處現身,跟在她的身後不管不顧。
說起這個癡漢並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大庭廣衆之下拿出一錠金來找虞子嬰算命的那個乞丐。
這段日子以來,他稍微梳洗了一下自己,換上了一件半舊的褐木色薄衫,秋幕薄陽,他這一身單薄得透澈骨,他的頭髮仍舊沒有打理,卻不似原先那般髒亂披散着,用了一根繩子鬆垮地綁了一圈。
他的一條腿有些陂,走路慢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但一走快了或是急了就會變成一瘸一拐。
或許因爲那一張臉太過醜陋恐怖,也或許是因爲周圍的眼光太過刺眼,他總是習慣性低着頭走路。
沙,沙,沙,他走路時,因爲一條腿用不了多少力,一快腳底總是拖着地面摩擦出一種特殊的聲音。
虞子嬰像是根本感覺不到身後的異樣,她神色平常去了一趟木具店,將自己看相用的傢伙物什工具如以往一樣寄放在他家店裡,付了長期的租金後,就朝着渡口方向而去。
九渡的七秀渡口,平時是來回澤豫縣載客,日薄西山,這個時段估計是最後一趟接客了。
岸邊柳垂千綠絲絛,船還沒有靠岸,虞子嬰感覺清風徐徐,便靠在柳樹下闔目靜候,這時那一錠金乞丐也步履匆忙地趕上她了,但他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縮蜷着雙肩,不言不語。
沒讓虞子嬰等多久,一艘烏蓬船便劃破水面搖搖晃晃地靠岸,船家看岸邊只有兩個人,虞子嬰一上船,船伕便推了推竹絡帽吆喝一聲開船了。
因爲看另一個人一身落魄狀似流民,怕是沒有船資,所以船家根本沒有招呼他上船的意思。
看着船離開,那個一直低着頭的乞丐則如石凝固一般站在岸邊,無聲無息,岸邊樹蔭覆上他身,只覺有一種徹骨的孤獨悲涼快要將他壓倒。
而虞子嬰始終不回頭,她站在船頭,素黑衣袍迎風鼓起,目光遠視。
“噗通”一聲,岸邊突然響起疑似重物落水的聲音,那船家動作一頓,掉頭一看驚呼了一聲:“哎呀,那個人怎麼跳水了?!”
虞子嬰微微顰眉,但轉瞬又舒展開來,她道:“走吧。”
船家詫異地看了虞子嬰一眼,然後原地轉了一圈,似乎有些猶豫,說到底他並不是冷血的人,可見不得這麼一條人命就這樣白白折了,可不等他跳下水救人時,卻發現水面浮起一顆黑黝黝的腦袋。
原來那個乞丐竟然是會泅水的,他正慢慢跟着船般遊動。
“嘿,這人!白白嚇了老漢一跳!”船家低啐了一句,卻暗中吁了一口氣,懶得再管他了,這條江到對岸橫渡並不遠,他既然敢跳下水,若不是成心尋死的話必然有能力再游過去,於是船家繼續搖船。
“姑娘,你認得那人?”船家不時朝冰冷江水中奮力追趕的人看去,心中疑惑不已,便閒來無事問了一句。
虞子嬰沒有回答,船家以爲風大她沒有聽到,便揚聲又問了一句,但她卻依舊沒有回答。
船家眼神怪異地看了她一眼,卻又迅速移開了眼。
船頭風大,船隻搖曳間激起水花飛濺,但這姑娘卻穩如山鍾,看起來就不是尋常之人,他也不好生事。
只是沒想到,等他放棄攀談的時候,她卻冷淡開口了:“那張臉……不認識。”
船家連忙轉過頭,推了推帽檐,心想:這回答倒有點意思,不認識就不認識吧,爲什麼要說那張臉不認識呢?
這就好比一個人問,你吃了嗎?另一個人說,包子,我沒吃。
那麼這句話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爲,包子你沒吃,但饅頭你或許是吃了。
船家每天這樣來回機械式地拉客,無聊之際就喜歡腦補一些有趣的事情,自己給自己打發枯燥的時間。
他覺着吧,這兩人……肯定有關係,比如什麼愛恨情仇,國仇家恨,虐戀情深,豪門怨偶……總之,這兩人的曾經絕對是有故事的,他的直覺就是這麼任性!
不過……他瞟了一眼水中那個如白鬼蒼涼,面容毀如枯朽的男人,嘆息地搖頭——可惜了,他現在這模樣怕是配不上人家這嬌滴滴的水靈小姑娘了,無論他再做什麼,這姑娘怕是都不會再回頭了。
付了船資,虞子嬰一上岸便聽到船家遲疑的聲音傳來:“姑娘,姑娘?”
虞子嬰側過頭:“何事?”
船家縮了縮肩,暗道:這姑娘還真是冷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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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深,最後一絲霞光也即將淡去,船家看了一眼不遠處江中撲騰着卻逐漸無力沉沒的黑影,他苦着臉道:“麻煩姑娘幫老漢看一下船,老漢去去就來……”
虞子嬰聞言面色沉了一分,那一刻有一種經歷萬古戰場的排天倒海的氣勢,駭得船家一哆嗦,險些就給她跪了下去。
媽呀,這姑娘不單冷漠,還頂頂的嚇人啊!
“不用了。”
她視線瞟了一眼水面,下一瞬間黑影似線劃過船家眼前,身似飛鷂掠過水麪,一揮手一條細絲便纏捲住那人,手腕一拽,“啪”地一下將人扯回了岸邊。
她沒有管那倒在地上的人如何,收回蛛絲,便雙手交疊攏着袖子提步朝前。
而乞丐剛在水中嗆了水,此刻正趴在地上咳得面紅耳赤,餘光看她要走了,便不顧身體的難受撐着地面掙扎着要爬起來,然後一路淌着水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那船家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
夜色來臨,沙丘紅巖無際的沙漠,頭頂一輪碩大的月亮高懸,四周除了風颳過沙幽幽的聲音,只剩下一片大漠無情的孤寂。
一道黑衣雪顏慢慢地在沙漠中行走着,荒郊野外的環境並沒有令她猶豫,反而神閒氣定遊刃有餘,在沙丘上的沙狼睜着一雙雙冷酷幽綠的眼睛,卻沒有一隻敢輕舉妄動,哪怕她身後跟着一道渾身溼轆感覺弱爆了的身影,它們仍舊不敢動。
只因憑動物的直覺判斷,它們感受到了那個人類無聲宣示的強大。
哈……哈……哈……
也不知道是水還是淚滴進了乞丐的眼瞼,他眨了眨睫毛,那一雙有別於醜陋外表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有些虛濛疲憊地眯起,他捏着脖頸處氣喘吁吁,手跟腳都痠軟得彷彿不似自己的。
可他仍舊一步一步地、堅定地跟在虞子嬰身後。
他走得很慢,奇怪的是前面的人走得也不快,於是他們就這樣以一種奇怪的龜爬速度前行着。
夜深,他們穿過沙漠,一路走進一片松針樹林,風從穆莫山峰吹來,帶着不散的雪涼風氣,林間發出陣陣松濤聲,斑駁樹影,黑衣雪顏的身影仍舊如亙古不變的旅者冷漠地行走着。
身後,一道搖搖晃晃的身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氣息也越來越沉重,甚至身後拖了長長的一條血印。
他腳上沒有穿鞋,那雙草鞋早就在九渡江裡丟了。
從江裡起來這麼久,他身上仍舊溼透,迎着夜風,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是在被冰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但他像是不知道痛覺一樣,安靜又虔誠地跟一路隨着她。
聽着身後衣物摩擦跟腳步踉蹌的聲音,不知是因爲夜色的關係,還是氣氛越來越沉寂的關係,虞子嬰面上漸漸覆上一層陰霾,她嘴角抿緊,漠然行走着。
在樹林邊際,終於他的身體像腐朽的欄木散架,承受不住,“呯”地一下倒趴在地上,他眼瞼抖動,雙脣慘白,他甚至連動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沒有了。
“別……別走……不……不要走……”
他有亂囈語着,眼前因汗水浸溼幾乎一片模糊,過度透支的力氣,如今全變成一股海嘯般洶猛的黑潮想要將他拽扯進深淵,而他因爲心願未了,一直拼了命地奮力抵抗着。
這時,他眼前被一片黑暗擋住,迎風飄來的還有令他神魂皆銷的氣息,他眨動着溼轆的睫毛,緩緩地擡起頭來。
他以爲,一路上她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這個時候會就這樣丟下他離開,但是……她卻沒有走,反而還掉轉了頭,如今就這樣如他做夢一樣站在他的面前。
他仰起頭,月光忠誠地將他眼前的一切映亮,他看到了居高臨下的她。
“你已經不行了。”她的聲音冰涼而冷漠,像平述一件事實,卻不帶任何惡意跟諷刺,但卻也沒有半分擔憂跟溫柔。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卻不難過,只是艱難地伸手,蠕動着指尖,拽扯了一下她的衣襬,然後一點一點收緊,不言不語,卻用行動在跟她說——他不會放手。
“放手。”
“對不起……”
他歉意地垂下頭……對不起,就算令你感到煩,我也不願放手。
虞子嬰倏地一下將下頜收緊,黑幽的眼神似潭水,正準備轉身之際,卻又聽到他開口。
“我、我想算命……”
他擡了擡胸,從兜裡急忙掏出一錠金子握住,然後攤開舉在她面前。
虞子嬰略過金子,靜靜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終於那張平靜的臉露出一種似諷似冷的表情:“你要算什麼?”
他對她洞悉的眼神刺痛了眼睛,懨懨地垂下眼:“……”
此時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你的命我算不了。”虞子嬰揮開他緊拽住的手,淡淡道。
“不……不要走,爲奴爲僕,我皆願意。”
他繼續爬到她腳邊,想伸手拉她,但下一刻卻被虞子嬰一把鉗住一隻手臂,粗魯又帶着一種恨其不爭的憤怒將他半個身子都拽了起來。
“爲奴爲僕?”虞子嬰黑沉沉地盯着他,嗤笑一聲:“有多少人想要自由,你倒是活得不自在了。”
他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虞子嬰,他看出在她的眼中,並沒有對自己丑陋面目的嫌棄與厭惡,有的只是一種令人看不透的幽深與……隱忍。
她在忍什麼?乞丐茫然不解。
“我不自由……”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最後卻變成一種深深的痛苦:“我有罪,所以我寧願被囚於一方,至少這樣,我才能夠暫時的解脫。”
虞子嬰聞言一怔,又是久久地沉默。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那好,我成全你。”
虞子嬰說完這句話後,便一掌劈暈了他。
當乞丐再次醒來時,整個人驚慌失措,直到發現虞子嬰並沒有離開,而是在沙漠中靠着一塊石頭闔目而睡,他才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們兩人又繼續像之前一樣,徒步行走,但不同的是,每晚他都會被虞子嬰劈暈,並且在睡夢之中,他總能感覺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流在身體內溫養着他那一具殘破不堪的身軀。
夢中的他有着從來沒有過的安心與溫暖,然而第二天醒來時,卻總是一具冰冷的身軀。
第五日,他們終於告別了蒼茫孤寂的荒郊野外,來到一座臨交朝淵國的貿易小鎮駐步。
趕路數日,吃不好睡不好,乞丐以爲虞子嬰會丟下他獨自去找一間客棧休息梳洗,卻沒想到她進城的第一件事情是將他帶到一家成衣店內。
成衣店的老闆看到虞子嬰時笑顏盛開,熱情地給她介紹各種最新款式的衣服,然而虞子嬰都一口回絕,直接將乞丐扯進店裡,指着他道:“幫他打理一下,換身衣服。”
店家一看跟泥裡滾出來的乞丐,一手捂着鼻,一邊連忙怒道:“這、這是什麼人,趕緊滾出去,出去,咱們這裡可是賣的高檔衣物,弄髒了怕是賣了你都賠不起!”
乞丐漠然着神色站在那裡,不躲不避,像石碑一樣。
虞子嬰掏出一錠銀子一掌“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桌面上,發出一聲震響,嚇得店家的聲音“啊”一下徒然拔高。
他僵硬地回過頭,看着虞子嬰冷冷盯着他,那直勾勾的黑瞳特別瘮人,當看到那一隻白白嫩嫩的小手掌移開後,那被拍扁後鑲嵌進桌面的銀餅子後,更是整個人駭得直打擺子。
“這錠銀子夠不夠?”
店家聽到虞子嬰那跟死神一樣冰冷的聲音時,整個人都淚奔了:“夠……夠了。”
店家立即召了兩個小僮將乞丐拉進內院,他顫抖着臉皮讓虞子嬰稍待後,也雙腿發軟頭腦發暈地進去忙活了。
他這是寧願去幹下人的活,也不想獨自面對眼前這個活閻羅了!
虞子嬰坐姿筆直,坐在雅間整整喝了一壺茶水,這時店家纔將乞丐給帶了出來。
虞子嬰擡眸看去,想必是替他清洗過了,一出來便有一種皁清香味,他頭髮還是半溼着,穿了一身乾淨又溫暖的青薄襖,袖子跟襟間都繡着褐色莠枝,他頭髮朝後梳得十分整齊,因此也完全將那一張疤痕臉露了出來。
店家都小僮都不願意看他這張鬼臉,當然,他們更不願意看虞子嬰這個煞神,所以店家帶着乞丐一出來,便哈腰鞠躬跟請神一樣將他們請了出去,然後也顧不得要做生意,直接啪地一下將門給關閉了起來。
站在門口的乞丐有些手足無措,主要是虞子嬰的目光至他出來以後,便一直盯着他。
他眼珠子動了動,垂下頭想避開她的視線,可又有點捨不得,跟自虐似的,他僵硬着脖子,任她看着,直到額頭沁滿汗水,手腳因用力過猛麻木。
這時,虞子嬰移開了視線,她任他站在那裡,看到旁邊有一個小攤正在賣各種面具跟燈籠,她掃過一眼,放下一顆裸銀,便從中挑了一張漆面光滑的銅色面具遞給他。
“你叫什麼?”
乞丐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面具戴上,一愣:“請主人賜名。”
“我不是你的主人!”
似被“主人”兩個字惹怒,虞子嬰瞪了他一眼,但在與他四目相接之際,又飛速移開眼睛,聲音徒然有些彆扭。
他於是立刻轉口:“我沒有名字。”
哼,沒名字!好一個沒有名字!連祖宗的姓氏都能夠忘記!
虞子嬰沉下氣息,眼底劃過一道光,視線在他身上繞了一圈,便道:“木堯,以後這就是你的字。”
木堯?
乞丐想不通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但只要是虞子嬰取的她都沒有異議,很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虞子嬰帶着他走了幾步,視線瞥過他的腳,因爲那一家是專門做高檔服裝,裡面並沒有配賣的鞋,所以他仍舊光裸着一雙腳。
因爲經過清洗,那一雙暴露在空氣中的腳,膚色在陽光下竟白得有些晃眼,因此顯得腳上那些綻口翻開的傷觸目驚心。
虞子嬰沒有說什麼,但接下來卻帶着他直接來到一家醫館,虞子嬰叫來大夫替他的雙腳上藥後,交待一句等着便獨自出去了。
木堯看到她走,一時心底又急又痛,卻又不敢開口詢問她這是要去哪裡,左等右等,眼睛一直盯着門口方向,當他心急如焚正想不顧腳傷直接下地時,虞子嬰回來了。
看他的腳已經包紮好了,她順手扔給他一包東西,木堯疑惑地打開一看,卻是一雙嶄新的布鞋。
他抱着布鞋有些呆了,久久移不開眼睛,最後終於忍不住顫抖着聲音,紅着眼問道:“我能問一下,你……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嗎?”
虞子嬰抿着雙脣倏地轉過身,沒有說話,朝門邊走去。
聽到身後傳來鐵了心一樣跟隨的腳步聲音,她停了下來,才道:“你若不後悔,執意不肯離去,那麼以後你就是我的俘虜,你……將沒有自由了。”
而木堯聞言一震,複雜又驚喜地看着停下來的那一道冷漠挺直的背影。
她爲什麼要這樣說,她是察覺出什麼……還是……
------題外話------
聖主在裝慘,女主在裝狠。
女主:忘記前塵與往事,許你……一世自由自在。
聖主:刻骨銘心已殤,你在……何處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