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兩側的蠟白燈籠與獵獵火把一起亮了,熠熠閃爍着一簇簇黃色燈光。
萬衆矚目間,青糙車簾被從內掀開,第一個下車的人,身姿矯健撐臂翻身直躍而下,她長髮俐落冠束於腦,頰鬢留兩縷黑髮垂下,過於英氣棱角分明的面龐,加上那挺拔如鬆般高佻的身材,很容易令人模糊掉性別,忽略掉她胸前那兩團明顯的凹凸起伏。
咦?四周圍攏士兵看直眼,一陣詫異。
徐英也古怪地對她打量再三,遲疑道:“這位……”
恕他等眼拙,眼前這位剛用一掃鷹撲小雞下車的英雌,怎麼瞧也不像是剛纔從馬車內與他對話的那位吧?
瞧着她想必歲數亦不小了,那位分明練得一把菀鶯童音清麗,勾人浮想聯翩。
“不是她……”被拖來認人的青年士兵連擺手搖頭。
頓時所有人一聽,亦是一臉“果然如此”啊。
籽月撇了撇嘴,譏笑地橫了他們一眼,便負手讓開了。
隨之其後,但見一身顯現其後,她着一身寬袖窄腰黑素衣,一黑到底不摻雜別色,臉朝着銀樹花火,身形苗條,一頭輕攏漫挽的長髮披向背心,黑綢如瀑,用一根質亮黑色絲帶輕輕挽住。
衆人望着她的背影,只覺這道身影身旁似有煙霞輕籠,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隨着她緩緩轉身之時,如出釉月華,一張素白淨顏露出。
那一刻,衆人禁不住呼吸屏息,怔怔地盯着她,一瞬不眨。
那暗處隨之跟來“暗訪”的兩人,遙遙觀察着那燈火闌珊處,那幽暈光澤中,殊璃稚麗的黑白少女,亦是一陣恍惚震驚。
“下來。”
淡然、音質特別的聲音令一旁看入神的徐英即刻認出,這便是先前與他對答如流的那名神秘少女。
亦曾對她的面容身形在腦海中描繪過一些暈暈輪廓,但怎麼也比不得親眼所見那般衝擊力度大。
雖然也猜測過她年紀該是不大的,但當她現身時,他卻有一種她幾乎顛倒、模糊了時間的界限。
像她這般稚嫩歲數的人,怎麼能擁有像那些老態龍鍾般的鎮定、從容。
“她——是、是死神大……不,她就是在廣場中救了我們的人。”
那名青年士兵借爍爍火光,仔細辨認一番,便失聲指着她驚喜道。
徐英深吸一口氣,爲着謹慎他必須鄭重再跟他確認一遍,但不知道爲何,他心中卻不想這麼做,好像這樣做的話便會在這名少女面前失去了挺直腰板的風度。
虞子嬰的視線一直不曾施捨過一分予他們,她剛纔說完“下來”兩字便伸手,露出黑袍的一截皓腕凝霜雪,從車內帶出一個全身罩在幕蘺內,婀娜移動纖柔如柳扶風般身影。
女子?士兵們探頭探腦推測着。
再之後又出來一個披着黑色斗篷,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曾露出分毫,身姿高大如描似削的男子,那名男子下車時,較爲遲緩,衆人定睛一瞅,原來他雙臂之中尤抱着一名雲堆翠鬢,雪紡飄渺裙紗掩面的女子。
牛子看到車內一羣全都下來了,一一看去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提着馬鞭,也趕緊走過去站在一堆。
這都是一車什麼神秘人物啊?!
瑛皇士兵與徐英都看傻眼了——深更半夜,這一個個遮得比那些深閨寡婦出門還不露分毫,這保密功夫當真令人嘖嘖稱奇。
“咳,這位……御使確是?”
徐英清了清嗓音輕咳一聲,斜過眼問道。
“是、是她,別人、別人是模仿不來的,她那種……那種特別、死神大人般的氣質!”那名青年士兵直直地仰望着虞子嬰,就像崇拜偶像的狂熱份子似的,滿臉因爲激動而漲紅。
徐英眼神閃爍,飛速掃過那下車排成一堆的人,六人中有一半都掩容,剩下一名車把勢,一名貌似保鏢端正立於一旁,唯有那一名絕世而獨立的少女,那般坦蕩面對着所有的目光,嫺靜猶如花照水。
“可確認夠了?”虞子嬰輕掀睫簾,望着徐英道。
“……能、能否請他們露一面,讓我確認一下?”徐英不知道爲何被那一雙黑到極致的眼瞳盯着,整個人如同被看透脾肝心肺腎一般,心中一虛,嘴邊一貫利索的話便吞吞吐吐的了。
虞子嬰輝瑩臉頰微側,想必是早就料到這一茬了並不意外,她道:“可以。”
乾脆的語調。
徐英一聽,愣了一下,疑是聽錯般“啊”了一聲,然後恍然哦哦道:“謝、謝。”
剛道完謝,他就想給自己一棒槌——一臉懊惱,他莫名其妙地跟她道什麼謝!豬腦子嗎?!
——
隱藏在暗處,瑛皇國皇太子牧驪歌環臂屆愉悅如桃兮,失笑搖頭:“倒不曉得那被稱之爲鬼將的徐英,竟有如此坦城……可愛一面,呵呵呵~”
嫉凝眸,精妙世無雙的面容難得不露分毫刻薄寡情,他定定地盯着那在被軍隊重重包圍之中,猶如蒼蠅一般前途無亮,卻仍舊閒適自在,巋然如山般峸靜的少女。
牧驪歌調笑半晌卻得不到任何迴應,奇怪地旋目一看,訝異嫉那闐靜的表情。
“難道一見鍾……情了?”
刻意壓低、如箜篌般深深淺淺極富魅力的嗓音,循着嫉的目光,悠悠探去。
嫉聞言,如同被針蟄般反應劇烈,他如點絳般雙脣抿緊,碧瞳突起,陰森森的嗓音如刀劍橫飛而去:“牧驪歌,你很想死是不是?”
牧驪歌趕緊退後一步,面露怯怯之意,但一雙盈滿笑意眼眸卻透露了他的真實情緒。
“尚有大好時光靜好,我又何必這麼早便有尋死之意?只是生命短暫,勸君啊……珍惜眼下。”
嫉冷冷拂袖,耳廓那一串碧綠妖異骷髏飾於碎髮間若隱若現,他毒蛇碧瞳緊盯着那名素衣少女,不屑譏脣道:“只是覺得她跟某個豬妖有幾分相似罷了,但那種人……這世上恐怕也只能有那麼一個了。”
“那種人……是那種人呢?”牧驪歌整了整肩上披坎,微微偏頭感興趣地詢問道。
嫉從遽眯睫,鼻間嗤哼一聲,一抖肩,氣勢澎湃如暗黑潮流洶起,鼓袍舞發凌飛,但見他肩上的渡鴉撲哧着雙翼,如一支黑色箭矢飛速地朝着驪歌衝去。
這時,暗中悲劇的暗衛眼見情勢再度失控,迅速出場救駕。
他們心中哀怨慘嚎——咱殿下,能不能別再有事沒事去撩撥那位純情的嫉殿啊,一旦他惱羞成怒時,倒黴的絕對就是他們這羣沙包啊!
——
“看過……就能放行?”
徐英考慮了一下,若車中當真沒有殿下他們需要找尋之人,這一車又是不能輕易處決的朝淵國御使,不放行難道還留着管早飯啊,便道:“自然,不會耽擱御使你等太多寶貴時間的。”
虞子嬰得到他的承諾,矜漠頷首,轉身便正好對着兔之司,疑道:“你抖什麼?”
“嬰、嬰,人、人好多……”兔子司語帶哭腔,分明是膽小症再度發作,他雙手緊緊地攥着幕蘺,一副與其勢同生共亡的模樣。
“……”艹,還得先治好他的社交恐怖症才行。
“司,看着我……”強迫兔子司聽從她的語言命令,她放柔聲線,與融入大自然萬物般虛無飄渺:“對,光看着我一個人,沒有別的任何人,你眼中只有我一個人……做得好,現在,將你的雙手給我……”
虞子嬰如同催眠般一步一步地引導着他情緒發展,擴寬着他狹窄的思維空間。
“只看你一個人?”兔子司水朦朧的眼眸顫巍巍,怯生生地將雙手交給了她。
虞子嬰握緊他的手,給予他適當的安全感:“難道你想看他們?”
“不、不是的……”
“既然如此,你就全心全意地感受我一個人就行了,包括我的呼吸、我的氣息、我的聲音、我的目光……你感受到了嗎?”通過心理暗示,她慢慢地疏導着他放鬆身心,擯棄那些難令他害怕、無法面對、甚至是恐懼的部分,只留下能夠讓他感覺安全、舒適的部分。
兔子司緩緩闔上眼睫,那如雨蝶輕顫的睫毛密密覆下:“嗯……全是嬰的……”
看起來先前的焦慮與緊張稍緩,她再道:“那麼現在就放輕鬆,別害怕,感受着我的聲音,保持着現在的呼吸節奏。”
淺淺地鼻息聲,一下又一下平緩呼吸着,這時候虞子嬰便一揚臂,掀開了他的幕蘺。
衆人眼下倒是聽出原來這是一名纖弱的男子,卻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時以都帶着幾分好奇幾分鄙視,等她掀開時,他們都努力睜大眼睛一看,但最終只是驚鴻一瞥,便迅速又被遮掩下了。
“可看清楚了?”虞子嬰看向徐英。
徐英想說,你遮得那麼快誰能看得多清楚啊?但面對費了那麼大勁才勸服那名害怕男子的虞子嬰,他這句抱怨卻如同魚刺梗喉,最後,他只能乾笑一聲,支支唔唔道:“呃,可,可以了。”
雖然看不甚清楚,可那像兔子一般膽小男子的面容輪廓雖匆匆一瞥,倒是很出衆惹目,如水中清蓮般淨潔謙虛,但並非他們要抓拿之人。
“嗯。”
完成一人,虞子嬰便暫時讓兔子司先上車,避開那些睽睽眼神,轉向另一個身前,她走到披着黑斗篷的玖蘭戚祈跟前。
“你手不方便,由我來吧。”
玖蘭戚祈微微擡臉,心中卻有幾分不解,但他相信虞子嬰並非一個無的之矢之人,便言。
“好。”
由於玖蘭戚祈身量比虞子嬰不止高一個頭,她想掀起他的帽檐,必須踮起腳尖,俯身湊上前,他微微彎腰,她輕靠於他耳畔處,嘴脣蠕動:“暗處有兩人在監視,儘量別輕易開口說話。”
玖蘭戚祈動作一僵,由着她動手掀開他的帽檐。
虞子嬰側身儘量遮掩更多的目光,只將他鴻光一角落於徐英眼中,又是一眨眼便又重新遮上。
“可看清?”
“呃?嗯嗯……”
徐英呼吸一窒,半晌還都回不過來神,這、這都是哪哪家的神仙人物啊,怎麼瞧着一個二個都不像是普通種——徐英感覺自己好像真捅了馬蜂窩似的,心臟猛地一跳動,不由得擦了擦額上虛汗。
最後一個則是舞樂,看徐英眼中有着疑惑不解,虞子嬰看懂,便道:“她自小便腿腳不便。”
虞子嬰這次倒是沒有動手,由着舞樂親自掀開他臉上那一層朦朧雪紗,朱粉不深勻,閒花淡淡香,芳容麗質更妖嬈,秋水精神瑞雪標,頓時一張皎月般薄施粉黛,千嬌百媚的傾城容顏落於衆人眼中。
哇,大美女啊!
這次,倒像是一次大贈送,人人都看得仔細明瞭,禁不住眼前一亮,聲聲讚歎。
舞樂心中憎惡,是以妖容多了幾份冷豔高貴,她精眸一流轉,便勾指將面紗重新覆上。
“可看清了?”虞子嬰再問道。
徐英愣了一愣,方嚥了一口唾沫,想不到這位亦長得這般漂亮,可比那些貴族、土財主家中的姬妾更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呃,好,好。”
“既然沒有你想找之人,你準備何時放行?”
徐英一想,這三男三女他都仔細查探清楚了,根本不是異域餘黨,剛纔趁着他們下車之際,他也觀察過,車內也沒有窩藏着任何人。
便揮揮臂,請道:“呃,耽誤了,我立即便可以派人送你們出城,只是……這黑燈瞎火趕路到底是諸多危險,御使何不等到明日……”
“上頭之事不可耽誤,況且我等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了。”虞子嬰出聲打斷了他的“挽留”。
徐英看她意志堅決,便知道毋須多費口舌了,正準備下令放行之際,卻從身後傳出一道崑山玉碎、娓娓動聽的高揚帶笑的聲音。
“聽聞是朝淵國的御使來了,怎麼能不容驪歌見上一面便已要匆匆離去呢?”
徐英聞言一驚,身體比腦子更快反應過來,便已曲膝跪地:“太子殿下!”
四周如風吹稻穗一般,一排排一列列的士兵面色一緊,卑躬屈膝,齊聲如雷:“太子殿下!”
虞子嬰眉眼一跳,暗處被窺視的異樣感消失了,她確定剛纔暗處的兩人其中一人便是趨步閒逸而來之人。
她正欲上車的姿勢微頓,心中嘆息一聲,悠然轉首。
或許此人天生便是受到衆神眷顧,先前一直陰霾無星的天空濃霧層層瀰漫,瀾漾,露出一角月光皎潔溫柔,柔和的月光撒於他周身,薰染出一個平靜祥和、悠深而美妙的氛圍,四周簇簇的火光亦彷彿是從朦朧的夜色之中跳躍出來的,令人陶醉。
從暗之深處,慢慢融入光亮之中,浮影朦朧,他脣抿一絲淺春之笑,姿態寫意如踏荷賞花,好一幅月下美人畫卷。
牧驪歌……虞子嬰目光在他面目停駐半晌,心中已對其印象有了一個判斷雛形,正準備收回視線時,卻在不經意瞥到他身旁一人之時,眸光一滯。
她加緊幾分眼力,再仔細看一遍,那人即使刻意地低調內斂,亦掩飾不了他那高調、充滿桀驁陰沉、像腐蝕性極強的硝酸那般破壞毀滅性極強的張揚個性!
頓時,某些因爲看到他而不愉快的記憶一一涌上來。
豬妖……哼……
虞子嬰黑黢眼瞳幽深至極,他當即退後一步,與沉默辨不清神色的玖蘭戚祈並肩,並使了一個眼神給一旁的籽月。
籽月懵懂一瞬,繼而蹙眉,但見瑛皇太子已至,唯有憋着一股勁兒,端着應有的禮儀上前:“我等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恐怕有負太子盛情了。”
籽月一瞧這瑛皇國太子雖長得好,個性和善待人,但卻少了一股子上位者與生俱來的霸氣張揚,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應付起來比較容易,她以前在天元國亦是經常與皇族打交道,後來又跟在青衣侯身邊,倒不至於爲着見了一國太子便驚懼得失了性格。
可,那個裝得一副冷傲,喜歡各種出風頭的女人怎麼突然要求換她出面了呢?
難道……這兩人之中有誰是她必須要避諱一下的嗎?籽月心中暗忖道。
她想着,便轉向瑛皇國太子身旁那位也披了一件寬大堇闌斗篷,肩上託着一隻梟冷渡鴉的孤瘦寒霜身影。
這是什麼人?太子隨行侍候的太監……或者是隨從?
的確,此時虞子嬰的確因爲不想多說多做一些事情引起那隱藏了身份跟在牧驪歌身旁嫉的懷疑。
既然眼下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剩下的只需要靠她精靈一些,話圓滿便能放行離開。
當然——前提是他們沒有刻意針對,而他們的身份也沒有被揭穿暴露。
可依眼前形勢分析,這牧驪歌——瑛皇國的皇太子,虞子嬰觀其面相不凡,眸藏深壑,雖面目溫和易欺,卻必是一不好糊弄的主。
若輕視他,必會受到他隱藏在佛面背後,那條陰險殘忍的毒蛇吞噬殆盡。
——所謂時運不濟,正好用來形容他們此時的境遇。
分明即將能夠順利脫身,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兩個程咬金,虞子嬰眸光一黯,靜觀其變。
“要事?”牧驪歌雖與在籽月說話,但一雙帶笑眼睛卻是有意無意地觀察着虞子嬰那廂。
他朝跪地一等人揮揮手臂,徐英謝恩起身,便將之前虞子嬰拋擲過去的“御令牌”恭敬放至他手中。
牧驪歌仔細辨認一番,那番溫和的笑顏微減,他摩挲着那刻着“御”字一面,道:“當真是朝淵國的御令,且是景帝隨身之令,不過像這種級別的御令一般會賜予一道秘密聖旨,不知道聖旨可否借我一睹,當然……內容我自是不敢隨意窺視的。”
聖旨?籽月恍然,的確有這種事情,在天元國或者其它一般國家一般爲了保密,或雙重保險打算,一般會特地會設下兩道密令以確保中途被人調包或桃僵李戴之事發生,心中思索一番,籽月鎮定道:“聖旨在我們另一個同伴手中,我們各執一物爲確保安全,恕不能滿足瑛皇殿下的請求了。”
牧驪歌被拒絕也不生氣,他好脾氣地笑笑,語帶深意道:“哦,是嗎?竟這麼晚了才離開,想是自是我們瑛皇國封鎖呼顎城叨擾了朝淵御使們,不如由我作東謝罪一杯水酒如何,前些日子朝淵國的那位機巧大師湊巧來了我瑛皇國一趟作客,他酒量着實不錯,不知道御使可否賞臉?”
籽月聽着奇怪,他提及的機巧大師恐怕就是胡萊,可這種時候爲何要特地提上這麼一句無關緊要的事情呢?
雖覺這瑛皇太子不像心計深沉之人,不過基本謹慎考慮,她還是請罪道:“請瑛皇殿下恕罪,我等當真有要務在身,實不宜久留。”
“當真是有要務在身急欲要走,還是因爲……怕暴露?”牧驪歌輕輕擡睫,那含笑溫柔的眉眼,輕柔舒適的語氣,此時此刻莫名給人一種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