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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上的公主,我從沒見過父親。

聽宮裡的仙婢說,我父親拋下懷胎的母親,獨自遊歷山河去了。母親不得不一面撫養我,一面操持着天上的大事小情,這六界方能堪堪不亂。

我及笈那年,父親攜滿身風塵雲遊歸來,身後跟着一對畏畏縮縮的母子。

我屈膝跪地,第一次問候父親:“女兒拜見父親。”母親雙手交握,同樣躬身行禮:“給天帝請安。”

我和母親做得合乎禮法,容不得別人挑出一絲錯處,可父親僅把我虛扶起來,從始至終,一個眼神也未曾給過母親。

父親甫一落地就急急派人安排那對母子的衣食住所,天宮如此多樓閣臺榭,那二人偏偏住在父親宿處的近旁。

我明白,阿孃也明白。

後來,母親無故染病,日夜纏綿病榻,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即便如此,父親也從未踏入母親的寢宮半步。

母親臨去那幾天,我晝夜不分,伏在她牀邊陪她閒話。

“瓊年,阿孃不行了,可阿孃放不下你啊。”

“母親切莫說這些喪氣話,如今我們沒尋到病根,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阿孃,求你別拋下瓊年,瓊年還要守你萬歲無憂呢……”

說着,我淚難自抑,潸然而下。

“瓊年,阿孃身雖死,魂猶在。只要你活着,阿孃的命就在你的身上得到延續,瓊年啊瓊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阿孃好好活下去……”

母親每說一句話,呼吸便減弱一分,我的眼淚決堤,好像斷了線的珍珠,我的嗚咽聲像海浪般迭起:“阿孃,阿孃你不要說了,瓊年都知道,瓊年一定會替阿孃好好活。”

母親一生堅強,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在她臉上留下斑駁的痕跡:“答應阿孃,你一生,斷,情,絕,愛。情深則不壽。”

語畢,不待聽完我的承諾,母親就嚥氣了。我嚎啕,趴在母親身上哭的天昏地暗,直到嗓子再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我的母親鍾澄夢,被囚在這偌大的天宮裡,兀兀窮年,終此一生,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這時,遠處傳來了悠遠的鐘鳴,整整四聲,天上的人們便都知道天宮的女主人神妃娘娘仙逝了。

父親恰巧此時喚我出去:“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你母親的後事我早已叫人暗暗預備了。這幾日,你就待在殿裡好好安養心神吧。”

我只覺得心中被他戳了一刀,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他竟如此狠的心,連讓我送母親最後一程也不肯。

我氣急,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醒來已是五天後了,我到底是不知母親仙體何在,長眠何處。

我和父親他們各自相安過生活。

一日,我恰巧在靈河畔看見了被父親撿回來的那男孩子,不,現在來講,應是少年了。他前幾日剛行了冠禮,頭上戴着束髮紫金冠,背對我悠然吹風,絲毫沒有寄人籬下的落魄之感,心安理得地享受我阿孃用命換來和平安定的今天。

我卻在及笈之年永遠失去了母親。

少年察覺到背後有人,轉頭正對上我未來得及收起殺意的眼。少年微愣,朝我恭敬行禮:“端涯見過公主。”

我沒讓他起來,仔細端詳他——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含秋水。我不由地重複他的名字:“端涯……”

“是。小仙王端涯,日後煩請公主多多指教。”少年清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橫眉冷對:“你若真知曉我煩你,便少來討教,省得令我徒增煩惱。”

說罷,我甩袖走人,留給王端涯一個冷硬的背影。

那日後,我時常碰到王端涯。他不知恥,總在我身前身後“姐姐”“姐姐”的叫,無奈我對他毫無辦法,打不得罵不得,只因他是父親保護的人的保護的人。

何況,我的人雖活着,心早就如死灰一般,甘願偏安天宮一隅,捱到與世長辭的那一日。

可老天要捉弄你,你有什麼法子能過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