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立威(一)
第二日一大清早,南嘯桓服侍巫燁起牀洗漱。
垂到腰間的柔順黑髮用金冠束起,往日的寬袖長袍被緊身白色繡金勁裝取代,腰間一柄長劍,是暮寒仲很少拿出的佩劍飲虹。彎腰爲巫燁掛完最後一個配飾,南嘯桓起身退到一旁:“好了,主上。”
侍女靜靜退下,緊閉的門扉被推開,一雙精緻的騰雲皮靴落下。
暴雨之後的天空一碧如洗,耀眼的陽光從門外茂盛枝葉中灑落,清新的空氣還帶着幾絲溼氣,巫燁閉眼吸氣,睜眼吐氣。
一夜已經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已經全部收攏好,巫燁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樣子,漆黑的雙眸看向前方,開口卻是對着身後半步處的人。
“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是。”南嘯桓低頭答道,“已經派人送去營裡了。”
巫燁嗯了一聲當做迴應,想起離玄朱城有兩個時辰馬程的閃騎軍營,不由得笑了笑。
大半個月時光,權府上下已對兩人十分熟悉。一進權府大門,管家便將兩人迎進書房。
書房之中,權平生捋着花白的鬍子,盯着巫燁的眼中充滿慈愛:“白州流寇,雖說成不了大氣候,但既然能讓當地廂軍束手無策,寒仲你可不能小覷了他們啊!”
“謹記老師教誨。”對着明顯不平日多了幾分憂心的老人,巫燁拱手回道,“再說這次有師傅隨行,雖不敢說十分保證,八分信心寒仲倒還是有的。”
適當的自傲,不惹人厭惡,反倒讓人忍不住爲其讚歎。半個月相處,權平生倒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曾經蠻橫不講理的十一皇子了。也難怪皇帝會將這說重不重,但也容不得一點差錯的差事交給他了……在心裡感嘆,權平生朝巫燁點點頭:
“雍親王……倒是難得的將才。”
再說有暮雲蕭從旁協助,倒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兩人又閒話了一小會,看了看窗外天色,巫燁起身告辭。臨走之前,權平生貌似不經意提到權自效的名字。
巫燁立刻意會,笑着說了幾句關於上次見到權自效的情況,又說了自己會盯着他之後,權平生才長長吐了一口氣。
想起歿於沙場的獨子,權平生心中涌上幾絲不捨。
雖然深知只有上過戰場的軍人才能稱得上真正的軍人……但……將性命託付於眼前的年輕人……不管這半月對巫燁的認識如何,他的心中還是有着絲絲不安。
望着兩騎消失在遠方的背影,權平生站在大門外,長嘆一口氣……
午後陽光熱辣,騎馬來到閃騎在京外的營地時,就連坐下的馬匹都溼了鬃毛。巫燁擦去鼻尖的汗水,控馬跟在領路的士兵後面進入軍營。領頭的士兵不時偷偷回頭看着身後的青年,自以爲動作小心之極,卻沒想到早就被人收入眼底。
將兩人領到南北寬街路北統領所住的院子,行禮過後就要退下的士兵最終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您、您真的是我們的……將軍?”
將繮繩遞給迎出的下人的巫燁一聽這話,樂了:“難道還有假的?”
“可……可是……”年輕的小夥子被笑容弄的滿臉紅暈,大腦暈乎,一直盤桓在腦中長達好幾日的話想也沒想的直接出了口:“您看上去……不像會打仗的樣子啊……”
眼前這漂亮的彷彿瓷娃娃,看起來柔弱無比,彷彿風一吹就要倒的俊美青年,怎麼看都於周圍的場景格格不入……
他在那邊吞吐猶豫,巫燁眼珠一轉,已知道他的想法,當下問道:“你叫什麼?”
“……小、小的叫何、何石。”年輕士兵慌忙回道,說起話來也開始結巴了。
“何石。”
“是!”
“下午……我們再見。”
巫燁看他一眼,毫不吝嗇的拋出個燦爛的笑容,轉身帶着南嘯桓走進院子。只留下年輕的士兵滿臉通紅……
十幾個下人們在接到消息後,一大早又重新將院子打掃了一遍,又將早上送過來的行李也按照吩咐擺放好。見到巫燁進來,以箇中年男子爲首的紛紛行禮,這是司皇雲逸特地從自己宮中撥下的,其中殊榮,也唯有暮雲蕭在年少時有過。
讓他們沒有大事不要來打擾,巫燁走進書房。
書房在北面屋子的東側耳房,穿過寢室,一進去便看到三個高大的木架。那裡被滿滿的行軍作戰相關的書籍塞滿。巫燁隨手抽了一本,坐到太師椅後,翻了幾頁,不由得笑容就出現在嘴角。
手上這本書的內容既不太晦澀高深,又不過於簡單無物,對於暮寒仲這種有一定理論基礎卻沒上過戰場的人來說,倒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這些書是誰準備的?”算得上小小的驚喜,巫燁問。
“回主上,是屬下。”正給巫燁滿茶的南嘯桓低頭答道。
“哦?”有些意外這般的回答,巫燁又掃了一眼木架上那些書籍的書名。據他所知,貫日閣會教授暗衛殺人技藝,卻不知何時也開始普及軍事教育了?
許是察覺出巫燁目光中的疑惑,南嘯桓遞過茶杯,儘量簡單的組織了語言,解釋道:“屬下前幾日去過蕭公子那裡,這些書中大半是蕭公子從自己書房中拿出的。說是這些書主上現在看再適合不過。”
“唔?你去了師傅那裡?作什麼?”巫燁又翻過一頁,望向書頁空白處的小楷註解,那些熟悉的筆跡剛好印證了南嘯桓的話。巫燁擡頭看向身旁的黑衣男子,垂了垂眼眸。
……不是每件事南嘯桓都會向他報備,更別說這類私下的安排,但是……不知爲何,他就是在意。
這下南嘯桓沉默了一小會,才低聲恭敬回道:“主上既然要領兵出戰……這些東西……能看一點也是一點。本想自己準備,但屬下無能,只有去詢問蕭公子。”
“你倒是有心。”
一絲淡淡的愉悅滑過心頭,巫燁聽完,淺淺一笑。
“……”南嘯桓沒再說話,硬朗堅毅的面孔平靜無波,算是默默接受了巫燁這句誇獎。
隨後,巫燁二人又在院中各處轉了轉。院子不大,普通的四合院樣式,收拾的乾乾淨淨,雖遠沒有千夜宮和玄朱城中王府之中華麗精緻,然而軍營之中,能有如此,也讓巫燁滿意的點了點頭。
南嘯桓按照慣例自是住在巫燁寢室旁西側的耳房中,巫燁也順道進去轉了。
屋內佈置及其簡單,和王府之中南嘯桓的住處並無多大的不同,巫燁心底嘆了嘆,也沒說什麼,便帶着人走了出來。
轉完一圈,兩人剛走到飯廳,便有下人來報,說是軍中的各級將領們上門拜訪,此刻正在前廳等候。
因爲剛剛結束選拔,人員還未重新分配,從上四軍中選出來的將士便按照原來各自的編制訓練了兩日。這次來訪的,便是各軍中都級以上的將領。
依次打過招呼,巫燁含笑掃過站在眼前的十幾人:“既已到了飯時,各位便在我這裡用了吧。”
沒有推辭,也沒有人回答。巫燁的提議,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彼此對看了幾眼,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在這時,將領中一身紅色戰袍的權自效上前一步走出,拱手行禮笑道:“將軍邀約,我等豈敢不從?”
兩人已算不上陌生,權自效這般半真半假的口氣,讓巫燁哭笑不得。於是一掌拍到他背上:“本將軍是請你們吃飯,不要如此一副大義凜然,彷彿赴死的模樣。”
這話一出,圍在四周的指揮使、虞侯以及軍使們都笑了,之前還有些疏離陌生的氣氛熱了幾分。
沒有多麼精緻的菜色,只是幾樣最普通的小菜,外加幾壇助興的米酒,便迅速拉近了巫燁與這些將領的距離。
就連那在天武騎軍中以冷麪著稱的丁雲,幾杯酒下肚,有些蒼白的面色也紅潤了幾分,不再如初始那般冷冰冰了。
這些各級的將領,雖然都來自胤國禁軍中最爲精銳的上四軍,但平日裡相交甚少,這次因爲剿匪組成閃騎,幾日下來,也不過是互相熟悉了姓名。眼下因爲巫燁邀約,互相聚在一起,一頓飯的功夫,三兩杯酒下肚,不由得生出幾分軍人間的惺惺相惜來。
“將軍,怎麼沒見蕭軍師?”席間一名虞侯仰頭敬完巫燁酒,順道問了。
他這話一問出口,剛纔還熱鬧無比的酒席頓時靜了一下,將領們面面相覷。明明已經有人特地在來之前特地提點過了,怎麼還是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軍師過幾日就來,怎麼,擔心我一個訓不好你們?”巫燁一挑眉,佯裝生氣的樣子,說笑道。
衆人看他沒有不悅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隨即繼續之前被打斷的各自談話。
“怎會怎會。只是隨口問問哈哈哈哈……”那虞侯揉着後腦勺,頗有幾分憨厚的笑了。
巫燁拿着酒杯,但笑不語,將所有人的反應全部收之眼底。
午時慣例的半個時辰的休息之後,下午的訓練又開始了。
巫燁騎馬朝校場漫步而去,權自效和他並肩而行,低聲說着這幾日軍營裡的情況。
這次從上四軍中選出的騎兵,大多出身官宦世家,他們從小在軍學中學習,年紀輕輕武藝便已不凡,自然也相對的,自視便極高。若是暮雲蕭爲元帥,或許還能讓他們產生幾分畏懼之心,然而換做從未上過戰場,剛過雙十的巫燁,明面上會對他維持基本禮數,私下,各種議論卻都是滿軍營飄舞了,其中以不屑輕視這次主帥的居多。
心裡掛着這些,越到校場,權自效眉頭皺的越深。緊緊盯着走上校場高臺人背影的眼中全是深深的憂慮和恨不得陪他一起上去的衝動……
無精打采的走回校場天武軍的隊列裡,早已列隊完畢,站在那裡的羅青凌見他回來,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便親暱的用手掐他的臉頰,擠眉弄眼的瞅着他,用輕佻的語氣說道:“還在擔心你心上人?……安啦,你就別瞎操心了!”
權自效回看他,旁人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只能滿腹愁緒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管那肆虐在自己臉上的手,無力的轉頭看向臺上。
看臺上,巫燁按劍而立,溫和的目光靜靜掃過臺下整齊站列的三千士兵一張張年輕的面孔。
不管耳邊悄聲的細語議論聲,巫燁徑自笑了笑,回頭看了看立在一側一副招牌表情注視着他的南嘯桓。
依然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表情,所有的情緒都被那張面孔收斂得一滴不漏,然而巫燁還是從那雙熟悉的黑眸中看出了點點憂心。
回頭,握在手中的劍柄冰涼舒適,感受着背上正緩緩滑下的汗水,巫燁擡頭注視着視野中那輪耀眼的烈日。
然後閉眼輕笑。
……
再次睜眼,前一刻的柔柔笑意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俊美面孔上,是一片少見的嚴肅,瞬間,不容抗拒的威嚴氣勢宛若漲潮的海水,猛地朝外涌去。
那般氣勢根本無法忽視,場下的士兵驚愕擡頭,只見臺上的人緩緩張口,慢慢吐出兩個字:
“肅靜!”
用上內力的兩個字宛若洪鐘,沒有任何起伏的語調,讓人剎那間失了言語的能力,偌大的校場,從嘈雜到安靜的只聞呼吸聲,只用了不到一彈指的時間。
“整整一柱香的時間,足夠我聽清你們是如何說我的。”
爲那兩個字所驚的士兵,剛一回神,便聽到這樣的話。於是剛剛纔安靜下來的校場,頓時竊竊私語聲又起。
“肅靜!別讓我說第二遍!”
巫燁皺眉,聲音大了不少:“議論主將、散播謠言,按軍法,該處你們三十軍棍。”
他頓了頓,俊美面孔上一片冰冷。
底下順時沒了聲音。
“但……我不會拿這個治你們罪。因爲我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外表,我的經歷纔是這一切的魁首。若異地而處,想必,我和你們是一樣的反應。”
剛纔還因軍法之說腹誹巫燁的士兵聽到這一句,心有慼慼焉的點點頭,同時也鬆了一口氣。三十軍棍,不算少,夠讓一個年輕力壯的士兵趴在牀上半個多月。
“但是,光憑諸如外表之類的外在之物來判斷一個人是否夠格率領你們去殺敵剿匪,於我來說,是極不公正,於你們而言,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沒有人不想要被公正的評估對待,我亦不是例外……”
熱浪順着風勢拂上臉面,吹起高高束起的黑髮,巫燁停了許久,才繼續道。
“相信我,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你們瞭解我。”
突地,巫燁勾脣一笑,輕轉了話題:“現在,我們來玩一個小小的遊戲。”
遊戲?三千士兵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你們沒有聽錯,是遊戲!”巫燁負手朝前走了兩步,然後在數千目光注視下輕輕躍下高臺,穩穩落下。
第一排的士兵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巫燁維持着笑容,繼續又朝前走了兩步,站定,說道:“在場自信身手不錯的,都可以來玩玩。”
“寒仲雖然不才,對於武藝,卻也頗有一番心得。可以一個一個來,也可以三五個一起上,當然你們要幾百個一起,我也無所謂。 ”
“當然遊戲不會讓你們白玩,勝過我的,俸銀加倍,連升兩級!”
腦袋靈活裡早在他說第一句時就已隱約猜到了巫燁的意圖,聽到後一句,更是得了肯定,自恃武藝不錯的,眼裡皆泛出興奮的光芒,一個個摩拳擦掌。
“至於輸的麼……”巫燁直視着最前排的丁雲,“當然也要付出代價,軍法處置就不必了,罰俸一月充作軍費可好?!”
……
羅青凌透過林立長戟之間的空隙朝前看去,靜靜看了一會,忽的咧嘴一笑,轉頭對身邊的人道:“你不去試試?”
手心滿是汗水,粘膩的感覺讓人心煩意亂,權自效抿着脣不說話,良久才搖搖頭。
巫燁的一番話宛若投入湖底的石子,激起千人的紛紛議論。那邊丁雲帶着一小隊衛士圍成一個大圈,擴出一塊空地,校場的士兵紛紛圍上前去,近距離的打量着圈中的白衣勁裝青年。
“你們誰想來做第一個?”巫燁繞着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隨意指道,“你?還是你?想來就來吧,我保證剛纔說過的話全都作數,你們完全不必有後顧之憂。”
幾個士兵對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的意圖,然而對方如此淡定,加上不少人還是顧忌着他的身份,一時之間,倒竟沒有一個上前。
“怎麼了?”巫燁朝四周的人看去,“難道這麼多人,竟沒一個敢上前和這個只長了張好看臉蛋的人來比試比試麼?還是說……”
他揚揚眉,臉上浮現幾分不屑:“胤國的精銳,就是這樣一幫光會嚼人舌根,卻有心無膽的懦夫?”
激將之法果然有用,巫燁話剛剛說完,一聲如虎的大吼,一個粗壯的高大漢子跳進圈中:“讓我來看看王爺您有幾斤幾兩!”
他口氣態度極爲不敬,見到巫燁也不行禮,目光肆意的從上到下打量着巫燁,一副完全不將眼前人放入眼中的模樣。
周圍的士兵轟的一聲爆出紛紛喝彩鼓勁聲,更有幾個扯着洪亮的嗓音,大聲喊着兄弟加油之類的話。
……他們對巫燁的不滿輕視,也由此可見一斑。
巫燁笑笑,也不惱他的態度,拿着手中的劍,並不出鞘,就那樣刷的一聲在空中輕轉了一個圈,長劍所過之處,劍氣在地上留下一道深一寸的痕跡……是一個圓圈。
“昔有畫地爲牢,今日,我也來效仿一下。”迎上那高大漢子困惑的目光,巫燁解釋,“你儘管出招,我絕不出這個圈,若是出了,便算作是我輸了。”
“……這可是王爺您說的!到時候可不要反悔!”大漢拔出腰間的刀,臉上是止不住的幾絲竊喜。
“當然。”巫燁笑笑,淡道。
“啊啊啊啊——!”仰天高喊着,大漢握着刀由對面急衝向巫燁,他塊頭不小,跑起來震起無數塵土,配上他那單人單刀的勇猛勢頭,不少觀戰的士兵已經爲巫燁暗暗吊起心來。
然而相對於漢子的大動作,巫燁只是悠閒的站在那裡,彷彿完全置身事外。
十丈!
七丈!
五丈!
三丈!
最後一丈,漢子猛地竄起,隨着一聲大喝,沉重的大刀已朝巫燁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