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殿下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山路間一片泥濘。一輛馬車在雨中趕着路,黑衣趕車人穩穩坐在車轅之上,嘴裡叼着不知從何處尋來的草根,輕聲哼着不知名的小調,即使被暴雨淋透,也是一副悠閒愜意的樣子。
突然,趕車人一收繮繩,拉車的駿馬停了下來。他轉身朝馬車內鑽去。
馬車內部寬敞,佈置簡樸卻十分舒適,地上鋪着厚厚的氈毛地毯,上面放着暖爐、茶几、以及可坐可臥的軟榻。
軟榻之上,躺了一個高大的男子,正在沉沉昏睡。露在被子外的飽滿額頭上,包紮着白色的繃帶,隱約的紅色從一處暈染開來。
趕車人解下蓑衣扔到車轅,這才走到軟榻前,用手指試了試男子額上的溫度,從角落拿過傷藥,捏着他的下巴,將藥丸餵了進去。弄好這一切,又走出去,繼續駕起車來。
南嘯桓睜開雙眼,觸目所及的是,微微晃動的馬車內頂。
怔愣了好久,他嘗試着回憶之前的記憶,然而腦海中剛剛竄過幾個飛快掠過的殘影,頭便開始疼起來。
這個時候,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門簾被掀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南嘯桓聽到聲音,勉力扭頭朝來人看去。
“你醒啦?……來,喝點水。”
那男子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但那一閃而過的驚愕,帶着幾絲意外,卻分毫不落被南嘯桓收在眼底。心中一動,南嘯桓還未反應過來,男子十分熟練的將他扶起,一隻水杯湊到他脣前。
喝了點水,南嘯桓終於理好腦中所有的思緒,看着那人將茶杯收好,便開口問道:“……羅指揮使。”
“嗯?”羅青凌回身,拋過疑問的眼神。
嗓音沙啞,聲音也十分微弱,南嘯桓低咳了幾聲,繼續問:“這是要去哪裡?”
南嘯桓雙目盯着羅青凌,大腦正在將昏迷前的最後記憶一項項回放。……是羅青凌救了他無疑,他最後聽到的聲音便是他的……焚心掌造成的內傷十分嚴重,全身多處經脈受損……他嘗試着聚攏內力,下一刻,全身上下便傳來針刺般的疼痛。
羅青凌急忙奔過來,一把揭開蓋在南嘯桓的被子。只見幾乎覆蓋全身的繃帶上,點點血跡正不約而同的一起暈開……
“你右臂骨折,我已找人給你接上了,這些日子你注意。另外,不要動真氣……那焚心掌十分厲害……”轉眼間,白色的繃帶又被血跡染紅,羅青凌從一旁藥箱拿出傷藥和繃帶,一邊解開南嘯桓身上的繃帶,一邊講道,“你內傷是什麼程度,目前我還不太清楚……”
“你要去哪?”
南嘯桓看着他俯在自己身前忙着換下那些染血的繃帶,黑眸中卻是不帶一絲感情,就連口氣也冷了幾分。
聽聞這話,羅青凌身子動了動,手下的動作卻停了下來:“回玄京。”
“回京?!”
即使剛纔已察覺了這人身上說不出的古怪,南嘯桓初聽這個答案,還是差點就驚的從軟榻上起身。
“大雨路不好走,速度慢了不少。”羅青凌雙眸裡平靜無波,彷彿在說着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再次低下頭去,刷的一聲扯下包在南嘯桓胳膊上的一條繃帶,“估計殿下已經等急了,接下來幾天我們可得加緊趕路了。”
“……”南嘯桓心中一沉,左手快若閃電,就向羅青凌一手手腕探去。
“啪”的一聲,羅青凌另一隻手將南嘯桓左手製住。他緩緩擡頭,俊朗的面孔對着南嘯桓忽的一笑:“沒錯, 是武晉王殿下。”
十月二十二,漠北禾州石蕪城。
下了兩天的大雨終於放晴,前些日子派出的閃騎也終於出現在守城士兵眼中。
“快,快去通報將軍,他們回來了!”
一聲令下,歡呼喜悅聲如潮水瞬間在數千士兵中傳播開來。這種巨大的喜悅也被親兵帶到巫燁那裡。
槍戟如林,兩百閃騎靜默的立在清晨的寒風中。只有塵土的盔甲,看上去尚可的面孔,看得出一路歸來十分順利。巫燁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滑過,待到最後一人時,嘴角的淺淺微笑滯在那裡:“誰能告訴我,羅指揮使人呢?”
他對面的騎兵忽的行禮,上前幾步,抱拳答道:“二十日晚,我們在無闔城外約定之處等候南侍衛。過了子時,卻未見他們。指揮使下令讓屬下先走,他去城中……”
隨着騎兵的一字一句道出,巫燁嘴角的微笑漸漸消失。
“這之後兩日,沒有他們任何消息?”
“……是。”騎兵微微擡頭,年輕的面孔上是不加掩飾的迷惑和深深的擔憂。
巫燁身後的暮雲蕭長眉一挑,目光落到巫燁身上。
清晨的大風揚着巫燁白色的衣衫,獵獵作響,寒意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巫燁大腦一片空白,有那麼一段時間,根本無法轉動,直到暮雲蕭走上前來:“寒仲。”
“……將軍,這是南侍衛和羅指揮使讓屬下交給您的。”年輕的騎兵從盔甲下取出貼身保管的小小黑色包袱,遞了過去。
巫燁接過,半晌,才慢慢解開。
包袱中是一疊紙,用細線當中纏着。巫燁抽開細線。
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分門別類,十分詳盡的記述了絮州無闔城的各處佈防。在每張紙的左小角,都用硃砂筆標註着頁碼。足以看得出記錄這些人的心思是如何細密。
巫燁忽然覺得手中這東西無比沉重,手一抖,差點就拿不住。
“……屬下之前已派人易裝混入無闔……據說,信世靖被刺客殺了……連封奇也被那人重傷……”年輕的騎兵是二百人少數知道此行目的的人之一,遞出包袱後,便又低聲彙報,“南侍衛已經成功完成任務……有指揮使在,即使路上受到一些阻礙,想必也會很快回來。將軍……不必太過……憂心……”說到最後,聲音卻是愈來愈輕,顯然連他自己也不能說服。
暗殺,大部分都是利用目標己身的百密一疏之下的疏漏來完成任務。一旦狀況有變,被人發現,那麼全身而退便十分困難。更別說是在敵方的勢力範圍內,萬千軍馬包圍中……
像如今這樣一點消息也沒有的,結果……已不言而喻。
愈是思考,胸口的疼痛愈是劇烈。巫燁只覺體內的血液都開始逆流,血液流經之處宛若火燒……無法言明無法宣泄的情緒鋪天蓋地朝他涌來……
從指間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很快蔓延至全身,骨髓深處的極度的寒冷瞬間便淹沒了心臟,混着灼熱,彷彿萬蟻噬心,劇痛難耐。
巫燁身體突的一晃,眼前一陣暈眩,視野之中人影幢幢,瞬間,所有聲音便喧囂着遠去。
喉頭一甜,巫燁朝地上倒去。
……
“燁。”聽到腳步聲,坐在病房外的謝天站了起來,往日裡最注重儀表的人下巴上的胡茬全都冒了出來,深色的西裝上一片血跡。
巫燁深吸了口氣,才擡眼問道:“情況如何了?”
“剛打完點滴。”謝天低嘆了口氣,轉身走在前面,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房內,夕陽的暖光從玻璃窗外灑落,空氣中細小的浮塵清晰可見。
病牀上的男子十分消瘦,曾經健康的膚色變成了虛弱的慘白。
巫燁在牀前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撫上男子的額頭。
憶起兩人相識的那日,這人囂張的挑起嘴角,一勾手便給他來了法式熱吻。他見過這個男人的無數面,卻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個地方,看到如此安靜的他。
視線中,男子眼睫動了動。
巫燁猛地屏住呼吸。
男子慢慢睜眼,同時,微弱的低啞聲音響起:“……燁?”
巫燁握着他的手,急急湊上前去,剛想叫出他的名字,男子視線便看了過來。
巫燁猛地一震!
那雙熟悉的綠色眼眸,什麼時候竟變成了黑色?
他心中不知爲何尖銳的一疼,再次移動視線,下意識的擡眼看去。
只見周圍不知何時已變成一片漆黑,握在手中的那隻手,也變得冰冷滲骨。
他低頭。
地上的男子滿身鮮血,黑衣破爛不堪,躺倒在滿地落葉之上,周圍堆疊着層層屍體。
他就那樣的躺在那裡,胸膛不再起伏,雙目緊閉,嘴角還有着幹掉的血跡。
冰涼。
沒有一絲溫度。
——嘯桓!!
巫燁猛地睜開雙眼。
“主上!”守在旁邊的倚雷一直看着巫燁,見他睜眼,驚喜的叫道。
“……”巫燁盯着牀帳。
倚雷趕忙拿過剛剛熱好的湯藥,用勺子攪動:“主上你突然發作,多虧蕭公子當時就在身旁。否則……”
“有……任何消息麼?”巫燁閉上眼睛,突然打斷,低聲問道。
“……”倚雷不說話,目光移到一旁。
半晌,才斟酌着開口:“……吳虞侯派到無闔城中的人傳回消息。他們在城外西南一百里荒林中發現了信世靖的頭顱……但是卻沒有看到嘯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