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大雨
雲逸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雲麾將軍暮寒仲、雍親王暮雲蕭,率閃騎三千,縱雲軍一萬,攻漠北絮州無闔城。
那一年由白州剿匪開始的戰爭,久久流傳在胤國的大小茶坊酒肆中,說書人最喜歡說的段子,除了雍親王神機妙算攻佔石蕪,萬千敵軍中輕取武王頭顱,兵分三路清剿北狄鐵騎,便是寰夜王麾下黑衣暗衛夜探信府一役。暮雲蕭是後世王親貴族們紛紛欽佩讚歎的皇室奇葩,那個不知名的黑衣暗衛則符合平民百姓觀念中的英雄形象。說書先生每每說到這裡無不眉飛色舞激動異常,彷彿穿過百年的時光親臨那個暴雨前夜的驚心動魄。
胤史中對這一次在以後進兵過程中至關重要的一次行動,卻只記載了寥寥數語。沒有人知道那個在中軍大帳恭敬跪下領命,步步守候在寰夜王身後的黑衣暗衛的姓名,也沒人會知道那記錄在紙頁上隻言片語間的種種糾葛。
而此時,漠北的冬日正是一片蕭瑟。弘雲江自岷山轟然向東南流去,流過陰雲密佈下的宏偉玄朱城,九龍寶座上的雲烈帝目光穿過遙遠的天際,去向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那裡,兩軍正在激烈交戰,長達數十丈的巨大雲梯上,無數胤國士兵正在奮力攀爬,金鐵交鳴聲震動天地,巨石火箭紛紛滾落無闔城高大的城牆。
轟然一聲巨響,無闔城城門終於被攻破,守軍負隅頑抗,垂死掙扎。
一身銀甲青年將領默然而立,他的身後,金色的帥旗迎風招展。
前方一片混戰,激烈戰況混着喊殺聲強硬入耳,大旗之下,百十來人,靜立無聲。
一支全副武裝的黑甲騎兵遠遠從塵土飛揚的戰場飛奔而來,當頭一人,忽的縱身,一躍而過數十丈的距離,最後穩穩落在銀甲將軍面前。
“主上,閣主不在城中。”
短短一句,已稟明他們此行落空的目的。
巫燁猛的一顫,半晌,才揮手示意跪在地上的暗衛起身。
“……他是暗衛……”權自效策馬上前,低聲勸慰,“眼下沒找到屍體,性命便應無憂。想必是當時情況緊急,他們二人先在哪處躲起來了。”
巫燁搖搖頭:“未死,便斷然沒有不歸來的道理……”
說着,攥在手中的繮繩不自覺又緊了幾分。
腦中浮現不久前倚雷的話語。
「貫日閣中,凡暗衛殺手者,自入閣之日起,日浴身以藥湯,足三載,可以血蜂尋其所在。」
——然而這一隊人馬跟着血蜂尋遍無闔城中數百條道路小巷,也一無所獲。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既然一無所獲,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南嘯桓已不在無闔。
權自效聽聞,扭頭看向身側的巫燁,只見那俊美面孔上的長眉已緊緊蹙到一起,黑色眼眸中是深深的憂慮。幾日來,他已毒發了兩次,本就白皙的肌膚,在銀甲映襯下,更顯的沒有血色。
同南嘯桓一起消失的,還有權自效的好友羅青凌。但他卻一點都不爲羅青凌擔憂,幾年朋友下來,他對羅青凌有了一種近乎盲目的信賴。
他不擔憂羅青凌,因此理應和他在一起的南嘯桓,也應平安。
他不能瞭解幾日來籠罩在那人身上的氣息,他實在不明白,不過一個失蹤的暗衛,何以讓眼前人幾日來都沒有笑過一次?
“……寒仲,我問你個問題,你可要回答我纔好。”擇日不如撞日,權自效眼神沉了沉,終於下定決心將困擾幾月的問題問出口。
“……”巫燁回眼看他。
“你和那暗衛……究竟是什麼關係?”若只是普通的主僕,那他,便再也不用擔憂……
權自效抿着脣,略有些不安的緊緊盯着巫燁。
“關係?”巫燁喃喃自語,忽的移開自己的目光,看向前方奮力殺敵將士,半晌,垂眸笑了。
“我和他?……說來話長,若你真要知道的話……那便是……”
他移回目光,靜靜看着權自效,宛若黑曜石的雙眸,蘊着辨不出的複雜情緒,一絲愉悅的笑意,夾在其中,卻是如此明晰。
“他若身亡,我命亦不久矣……”
羽箭斜射過來,丁雲手起刀落,刷刷砍斷射至自己面前的利器。
“你幹什麼?!”他回身冷喝一聲,那裡,權自效手持長槍,臉上卻是一片茫然。
竟然在兩軍對陣之際也能出神發愣,丁雲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人向己方後面推去,破口大罵:“不想殺敵你就滾到後面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
話畢,又是一刀砍下朝他衝過狄人士兵的手臂。鮮血噴出,斷臂高高飛落,噴灑在他已染成紅色的盔甲之上。
權自效怔怔,只覺渾身全無一絲力氣,被丁雲推的一個趔趄,差點就摔倒在地。
耳邊是沖天的喊殺聲,人頭攢動,刀光劍影,他卻感染不到一點戰場的緊張氣氛,那從胸口溢上的疼痛,幾乎佔據了整個身體。
「他若身亡,我命亦不久矣……」
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他想要笑一笑,嘴角的扯起的弧度到最後卻成了一抹苦澀。
大雨又開始下了。
羅青凌再次給南嘯桓換完傷藥,末了,卻轉身從一堆物件中摸出個東西來。
倚靠在牀上的人一見那個東西,冷峻的雙眉間浮出一絲不快:“天龍鎖?”
羅青凌細細打量了一遍手中的鎖鏈,靠近南嘯桓,嘿嘿笑道:“好眼力。”
說罷,打開鎖鏈,俯身湊近,反扭了南嘯桓雙臂,只聽刷拉幾聲,冰涼的鎖鏈已緊緊鎖在背後。
“你傷勢漸漸好轉,我可不能掉以輕心。鎖上這個,晚上睡覺,我也能安心一點。”
一邊說着,一邊又將另一個稍長的,同樣玄鐵煉製的天龍鎖咔嚓一聲鎖到了南嘯桓雙腳之上。
“小兄弟,吃飯了!”
一個憨厚的莊稼漢從房外掀開門簾走進,笑眯眯的對兩人說道。
“就過來,武大叔。”羅青凌飛快的拉過牀上的粗布棉被掩在南嘯桓身上,扭頭對大漢回道。
現在天色已晚,大雨滂沱,幾日的大雨讓林間一片泥濘,馬車根本難以前行,羅青凌衡量之下,敲開了山林附近村子中一戶農家的門。
北地人多豪爽,更何況羅青凌長相俊朗,加之彬彬有禮,小院的主人對這不幸遭遇流寇的兩兄弟十分喜歡,言語之間更是熱情了幾分。
農家小院,飯菜簡單,羅青凌匆匆吃完,端着南嘯桓的份轉身進了寢室。他早時對主人道兄長在對抗流寇中受了傷,因此去寢室內親自給人餵食。
“小兄弟,你哥哥臉色十分不好啊……怕是傷勢不輕。”武氏年過四十,常年務農讓這個婦人也曬出一身深色的皮膚,看上去遠大於她的實際年齡,她正在從櫥櫃中抱出乾淨的牀褥,“等到了鎮子裡,可得找大夫好好看看啊。”
“嗯,這是自然……雨停了我們就上路。”南嘯桓被點了啞穴,只能靠在牀上看兩人絮叨着家常。因爲受傷的緣故,眼下他整個人渾身的冷冽氣勢弱了不少,武氏也因此沒發現這兩兄弟的怪異之處,頂大隻是覺得這兩兄弟面貌差了太多。又聯想到城鎮裡大戶人家正妻偏房,心裡僅存的一絲疑惑也就消散了。
吃完晚飯,雨勢又大了幾分。鄉下休息的早,兩人同羅青凌說了幾句話,便去歇息了。
羅青凌從懷裡摸出一本雜書,躍到角落長凳上,腳搭在桌上,就開始看書。
南嘯桓傷勢未愈,躺在牀上,一會意識就迷糊起來……
他睡的很不安穩,夢裡人影交錯,直到被白衣青年一口黑血滿身冷汗驚起。
他離開已有大半月……主上的毒……
突然喀拉一聲入耳,南嘯桓眼神一沉。
天龍鎖……看來那武晉王這次是下了血本來捉他……
卻不知,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