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意料之外
日頭高懸,驅散了昨日的陰冷,給蕭瑟的冬日增添了幾分暖意。縷縷淡色陽光射進窗戶,細小的灰塵在其中四處漂浮游曳。
巫燁平躺在牀上,側着頭,偶爾輕眨眼睫。
“主上。”輕柔的女聲隨着靠近的腳步聲傳來,東卿顏彎腰,小心將他扶起,然後端起桌上的湯藥。
“……真苦。”巫燁一邊咽一邊皺眉。
卿顏只好又送了塊點心到他嘴邊,青年這才滿意的張開口。
折騰了一天,巫燁的情況終於穩定。一直懸着心的司皇寒鴻被暮雲蕭趕去休息,而他自己在守了半天倚在牀邊睡着後也被安無抱了下去。
而終於不是那麼脆弱,彷彿一碰就會一命嗚呼的巫燁則睡了個飽。醒醒轉轉數十次中,有一大半都要喝那有着一股詭異之極味道的湯藥……若非知道這是自己師傅辛辛苦苦不遠萬里帶回的雪蓮加上一堆名貴藥材弄的,他打死也不會張口。
終於一碗喂完,卿顏又拿過一碗東西。
巫燁還沒輕鬆幾瞬的表情頓時就皺了起來:“又來?”
“主上……”卿顏頭疼,把碗放在身邊小几上,“您失血過多……喝些這個,對身體有好處。”一碗全部用紅棗煲成的湯,只是輕聞一下,似乎也可以感受到舌尖的甜膩。
他怕苦,但也討厭太過甜膩的食物,當點心偶爾吃吃就可以了,不需要全方位的品嚐。
可他又是一個溫柔的好主上,於是儘管皺着眉,苦着臉,巫燁還是喝完了湯。
肚子有些撐,加上暖烘烘的室內更讓人睏乏,再次躺下,巫燁盯着帳頂,忽然特想逗逗那個一臉冰山的男人。於是張口問道:“嘯桓呢?”
正在向外走的紫衣女子楞了一下,才扭身回道:“我把東西落在府裡,讓嘯桓幫我去取了。”
這一刻,雖然表情如常,東卿顏卻可聽到那異常清晰心跳聲猛烈撞擊着自己的耳膜。
“哦……”牀上的人似乎停頓了那麼幾瞬,然後瞭然的笑笑,“我知道了,讓他回來後過來吧。”
“是。”卿顏行了禮,轉身朝外走去。
“那便,休怪爲兄無情!”
話音剛落,一道勁風便直撲南嘯桓頸背而去。
電光石火之間,黑衣人影身子微斜,以極小的距離避開任宗錦突如其來的一掌,然後閃身回防,冰冷的雙眸間一抹驚訝之色一閃而過。想必是沒想到這人會真的出手。
“阿錚。”任宗錦挑起一抹淺笑,儒雅的面孔上,微卷的黑髮垂落兩側。滿室的陽光之中,那雙烏黑的雙瞳沒有一絲溫度,明明是笑着,卻有着幾分嗜血的殺意,“你可得全力以赴……要不,走不出這裡,可不要怪我。”
說完,扇風捲起地上的長劍,送到他的手中。
長劍再次出鞘,碧綠森冷,寒光映眼。
任宗錦長眉一挑,當着南嘯桓的面,伸出手指撫上薄薄的劍身,迷戀的輕嘆:“……古劍‘雁影’,相傳爲前朝姬靜以深淵之石所鑄,清冽如鏡,質勝寒冰。今日一見,果不負其盛名。”
話落,手指輕彈,長劍劃破空氣,現出一道極美的弧線,朝他身後飛落而去。
南嘯桓眼神一沉,幾乎同時展動身形,飛身躍起,半空中長臂一伸,再一個倒翻,已牢牢將劍握在手中,退回廳中。
御劍山莊以劍法笑傲江湖,然而現任莊主任宗錦卻並不用劍,而是用掌。
陰冷猛烈的掌法飄忽詭異,靈動非常,而他的身法,也滑如流水,輕如薄紗。不大的內室,兩人身形幾番交錯,只見玄綠殘影纏鬥一起,利器碰撞之聲不絕於耳,短短一會,兩人已拆了一百多招,所過之處狼籍一片。
南嘯桓劍氣凝練,快如流星,嘶嘶的劍風在耳邊響起,鋒利的劍氣逼人眉睫,而任宗錦依舊從容有餘,姿態優雅,他以扇當劍,間或出掌,卻絲毫不落下風,反而不緊不慢,以慢擋快,以柔克剛。
對比他的遊刃有餘,身負內傷的男人卻是冷汗涔涔。若是狀況良好時,遇上這麼個高手,他定要興奮地與其鬥上幾百個回合,就算不敵,也可盡興。然而眼下,身體的限制讓他身形阻滯遲緩,看似兇狠,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又一擊將對方攻勢阻下,任宗錦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深,可惜無人看見,南嘯桓與他鬥了許久,漸漸只覺左腕麻木,竟是力氣不支,下一瞬,他手上一軟,身形不穩,頓時空門大開。
機不可失,任宗錦自然沒有放過這眨眼間的漏洞,雙眼一沉,已運氣蓄力,瞬間接連攻出七掌,掌掌詭異莫測,夾着一股陰冷之氣,朝南嘯桓中門直擊而來。
陣陣寒氣如同波濤朝黑衣男人直涌而來,無形的掌風彷彿化作有形的利刃,南嘯桓嚥下一口猩甜,避無可避之下,手中長劍驀地圈轉,低喝一聲,催動內勁,挺劍迎了上去。
任宗錦黑瞳微詫,剎那間化掌爲爪,凌空一抓,三尺青鋒便被他穩穩託在空中,再也動彈不得。
內力灌注對抗,長劍錚鳴不已,終於,“嗆”的一聲,僵持打破,長劍撞擊在地,反彈插入一邊牆壁之上,南嘯桓連退五步,一口鮮血噴出在地。
“阿錚……”寬大衣袍向後揚起,宛如鳥翅,任宗錦揚起眉毛,勾脣淺笑,飄逸如仙,“跟我回家。”
南嘯桓目光一斂,身形突低,拔出靴筒之中短刃的同時,腳下用力,身子乘勢躍起,朝素衣男子攻了過去。
任宗錦猝不及防,只覺一陣強勁風聲朝自己襲來,下意識旋身而閃,一手格擋,一手出掌,頓時衣袖飄舞,宛若流雲,勁急如刃,筆直向南嘯桓胸口捲了過去。
掌力陰柔,勁力微吐,南嘯桓再次被震出三步,跪倒在地,連吐幾口熱血,面色慘白,已無力再戰。
“我再問一次,你回不回御劍山莊?!”任宗錦悠然走到他的面前,彎身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他的肩上,低聲詢問。
“不!”低沉喑啞的一個短音,顯出南嘯桓的決心。
“難道在你眼中,御劍山莊莊主的身份,比不過一個殺手,一個男寵嗎?”修長的手指劃過男人的脖頸,任宗錦目光閃動,刺骨的冷意和殺意從他身上溢出。
南嘯桓猛然擡頭,雙眼如鷹一般銳利兇狠,筋骨突出的左手緊握着匕首,似乎隨時都會躍起,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還是說,其實你是爲那人皮囊所惑,自甘墮落?”任宗錦垂眼直視着他,嘴角勾出一個瞭然的微笑,“……放心,待你成爲御劍山莊之主後,什麼樣的美人你弄不來……”
“不准你侮辱他!”
黑衣男人低吼出聲,面色冷厲。
任宗錦饒有興味的笑笑:“呵,癡迷男色,阿錚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不過,你對他一番真情真意,卻不知人家將你視爲什麼?你說,我要是廢掉你這一身內力,你的主子會是什麼反應?感謝我動手,從此多了一個暖牀的?還是……”他用指頭挑起男人的下巴,冰冷的目光彷彿看着什麼螻蟻一般充滿鄙夷不屑,“毫不在意的處理掉已無任何價值的玩具?”
南嘯桓聽到這裡,雖然竭力隱藏,任宗錦還是捕捉到那蒼白臉色下幾分恐懼驚惶。他低笑一聲,手自男人肩頭滑下,一連點他左臂幾處大穴,頓時,南嘯桓不禁左臂不能動彈,就連半邊身子,也無法控制。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要跟我回去麼?”任宗錦收回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僵硬在地上的人。
“不!”
“好!”任宗錦面色頓沉,眼中閃過一絲殺意,下一瞬,揚掌便朝他天靈蓋拍去。
南嘯桓閉上雙眼。
卻沒有預料之中的疼痛……那股極冷的寒風在他頭上忽然頓住,一陣低笑隨之響起。
“呵呵呵……軟硬不吃,威逼利誘也皆數無用……阿錚,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南嘯桓驚愕至極,下意識睜開雙眼,卻只看得視野中一閃而過的素色長衫。
任宗錦一個跨步在他身後撩袍盤腿而坐,面色一肅,雙掌已貼上南嘯桓後心。
一股陰寒內息順着掌背相連的地方竄入南嘯桓體內,沿着兩側經脈迅速傳遍全身。任宗錦內力陰寒至極,同時亦霸道至極,所過之處,彷彿猛龍入江,激起陣陣翻騰,原先阻塞在此,不得化解的炙熱真氣一一爲其所納。
絲絲涼氣從南嘯桓身上散出,薄薄冷汗無聲滑落,南嘯桓只覺體內氣血翻騰,四肢百骸如墜冰窖,陰冷之氣刺骨入肺,五臟六腑仿似刀刮,眼前陣陣發黑,十分痛苦。
“堅持住!”意識模糊之際,一個擔憂焦急的聲音將他拉回,南嘯桓狠咬下脣,硬是憑藉脣上一絲疼痛,喚回幾絲清明。
和南嘯桓一樣,任宗錦同樣也不好受。碎冰渣子凍在他的髮絲,原本紅潤的嘴脣也失了色彩,隨着時間的流逝愈加青紫,然而他依然咬牙,運功引導着男人體內散亂的真氣。
五個大周天之後,南嘯桓周身筋脈已全部暢通,而之前那股橫亙體內的灼熱真氣,也不知不覺之間消弭化解,融入丹田之中。此時,南嘯桓眉頭紓解,只覺渾身上下,微涼氣流緩緩流過,溫和舒適,讓人不覺放鬆下來,生出幾分倦意。
……
任宗錦收掌睜眼,望着視野中的人:“你體內那股真氣太過霸道,拖得愈久,傷害愈大,加之你幾次三番強運內力,危害尤甚。而我練得這套心法,至陰至寒,用來替你運功療傷,倒是剛好。”
“……爲什麼?……”南嘯桓的嗓音低啞嘶喑,輪廓深明的臉上,少有的出現幾絲迷茫不解。不僅替他化盡體內灼熱之氣,甚至還渡了數十年功力與他,他實在不懂……
“……”他的背後,任宗錦緩緩起身,垂下的衣袖中,紫紅色的血管已延伸到小臂之上。他聽得這話,低笑一聲,卻並不回答,只是整了整衣衫,然後邁步,然而全身虛軟,下盤虛浮,一個不穩,竟然踉踉蹌蹌退了兩步。
南嘯桓此刻不僅內傷痊癒,功力也大有精進,而那幾個穴道,早在任宗錦運功替他療傷的過程中自動解了開來。
他猛然驚起,一把扶住任宗錦,冷硬的雙眼中閃過幾絲不忍痛惜。
“無事……”仁宗錦撐着他,坐到屋內爲數不多完好無損的椅子上,閉眼低嘆。
南嘯桓站在他的身邊,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什麼話來打破彼此之間異樣的沉默。
任宗錦閉眼調了一會息,恢復些許力氣,揚聲喚道:“阿赫,把東西拿過來吧。”
隔壁房間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然後,一陣腳步聲後,雕花木門被人推開,任赫抱着一個木盒、一個長匣走進來,他面無表情的掃過狼藉的室內,彷彿早有所料,未有絲毫訝異。
任宗錦將木盒長匣推到他的面前,雖然在笑,落在上面的目光裡卻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雖然你現在已經擁有了‘雁影’,但這把……是任家代代相傳的佩劍。”
他擡眼深深看向南嘯桓,眼神裡有種東西幽深難辨,許久,才低嘆一聲,悵然道:“你收下吧。”
“!”南嘯桓頓時一怔,不敢置信的楞楞看着任宗錦。
看出他未問出口的疑惑,任宗錦扯出一抹苦笑,有着無奈,有着酸澀,還有幾分自嘲:“我不擅劍。況且……你纔是它真正的主人。”
南嘯桓伸手觸上劍盒,不用打開,他完全可以描摹而出裡面靜靜沉睡的長劍是何等模樣……長几尺、寬幾寸、厚幾寸……劍柄上的雕刻……所用的材質……
幼時,他曾無數次躲在暗處,看那挺拔的背影用此揮出耀眼燦爛的光芒。而九歲那年,任青亦見到他渴慕的目光,也十分大方的解劍,讓他細細觀摩了許久才收回。
難以言明的酸澀情緒漫上心頭,南嘯桓深深吸氣,慢慢呼出,半晌,才靜了心緒。
他垂下眼簾,伸手撫過長匣和木盒,最後停頓猶豫了半天,纔打開木盒,拿出裡面幾本羊皮小冊。粗粗一掃,卻是面色大變:
“這是……?!”
“你沒看錯,是‘玄天心經’和‘玄天劍法’。當年父親只教了你前半部分,後半部分,卻一直塵封在書庫之中。”
玄天心經與玄天劍法,一本是任家獨門心法,共有七層。一本是任家獨門劍譜,共有七式。玄天心經,走得是極陽極剛,霸道雄厚的路子,與其配套的劍法亦是如此,不在於精巧繁複的變化,也不在於固定的招式,而在於劍意。玄天劍法爲御劍山莊第一代莊主所創,雖僅有七式,意態卻達萬千。每代傳人對此七式都有着各自獨到的心得見解,更有甚至,還因此創出自己獨門絕技。而木盒之中,除了玄天心經與玄天劍法之外,還有其餘四本小冊,均記錄着每一代莊主的經驗技巧。
這些東西,隨便哪一樣拿出去,都有無數江湖人士如過江之鯽,趨之若鶩,而此刻,任宗錦卻如此輕易的將其交給了他……
“……我不能收。”
沉默許久,南嘯桓沉聲回答。
“爲什麼?”仁宗錦低嘆。
“……你是御劍山莊莊主。”而非他這個已經捨棄過去,捨棄姓名的人。
“呵。”任宗錦忽然掩面低笑,笑聲悲涼悽慘,根本沒有一絲愉悅。
爲了這些,他費勁心力,付出許多昂貴的代價,然而現在,他將它們拱手相讓,這人卻如此輕易的拒絕。
“阿錚,你知道麼?我這一生犯得最大的錯誤,就是太過貪心,太過自以爲是。”本來能得任青亦那樣對待他就該滿足,卻還期望自己能勝過仁宗錚,有朝一日,能成爲任青亦最大的驕傲和自豪。
如此可笑又自私的想法。得了一分,便想得五分,得了五分,又想得八分,有了八分,便想獨佔全部!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不是你的,無論怎麼努力,怎麼奮鬥,怎麼奪,怎麼搶,都不是你的。
“到頭來,作繭自縛,自欺欺人。”
南嘯桓抿着脣,靜靜的站在仁宗錦身側,目光沉靜。他不明白任宗錦爲何要對他說這一番話,也不知如何去勸慰去安撫,他只能聽着他自嘲的笑着,心口微微脹疼。
任宗錦笑了許久,削瘦的身形孤零蕭索,清秀的面龐上,一雙黑眸淡然哀傷,彷彿萬念俱灰,再無所求。
“還好……現在醒悟,還不算太晚。”
任宗錦徑自低低感嘆。
“……世人說‘溫柔劍’任青亦愛美人勝於刀劍,甘爲伊人封劍隱退,卻不知……二十多年來,父親一直都渴望着重回江湖。”如果說心愛之人是他存活的意義,那麼劍便是任青亦的生命。他將自己的血肉融入劍中,追求着無人可以到達的高度。劍是他的理想,是他的尊嚴,是他的靈魂,無法放棄……
“……但是已經做出的允諾不能違背。所以,他便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他的孩子身上。”
“而那個人,就是你。”
任宗錦忽然仰頭看向南嘯桓,目光炯炯,帶着某種堅定,不可違背,不可拒絕。
“這偌大的御劍山莊,他所期望的繼承人,也是你。”
輕輕淡淡的低語,宛若炸雷,南嘯桓呆呆的站在那裡,渾身僵硬,大腦一片空白。
“你一直是他的驕傲。”從始至終,都沒有我插腳的餘地。
任宗錦瓷器般光滑的面容上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注視着視野中的高大男人,由衷的說道:
“這些東西,到了你的手中,九泉之下,想必父親一定會很高興。”